赵映贴着地面的手指颤了颤。
他有点恍惚,因为按照他目前所在的时间点,他应该是听不到这首歌的。这首歌最先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间,是二零一八年的七夕情人节,距离现在,差不多还有一年。
但是这个曲调是如此熟悉,虽然和赵映所知道的那个曲调有细微的差别,不过这点差别只不过是几个节拍末尾音符的差异。赵映在心里比较两个版本,确定一年后的版本在节奏和音调上更加和谐,更加成熟,就像是如今这个版本经过千万次修改后,最终呈现在所有人面前的完美成品。
然而,这不代表最初的版本不能打动人心。
赵映爬起来,走到窗台边,继而迟疑推开了积满灰尘的玻璃窗。
音乐声一下子就清晰起来了,在月下它宛如叮咚流淌的山溪,短短片刻,就浸润了这一片夜色,连盛夏之夜的热风都不是那么让人烦躁。赵映愣愣站在这二楼的小窗边,视线穿过摇曳的梧桐叶,落到树下弹拨吉他的唐宿身上。
黑夜,白月,树叶和树影,还有树下演奏的英俊少年。
……美好浪漫得像是一副画。
然后画中的少年抬起头,他的脸庞在如水的月光里仿佛散发着星辉,勾起嘴角时,连夜风也不禁停歇下,染发剂的劣质感在这种光晕下一败涂地,平常不会出现的发色反而让他看上去漂亮得不像是真人。
当第一句歌词响起时,赵映的手指不由扣紧了窗框。
“从你的眼中看到了迷惘,是否迷失在人生道路上,看不清前方,踱步彷徨……”
二零一八年,九月。
已经快到午夜,新沙这座中部城市依然闷热得像是个大火炉,空调外机一个个靠着路边,或悬挂在墙上,或摆放在地上,鼓着力气给这个火炉加油添柴,于是路上的行人越发匆匆,姿势一个个都像是在逃命。昏暗街巷里的一点点小动静,也必定不能引起他们注意了。
差三个月满二十岁的赵映浑身洗洁精和酱料的味道,穿着满是污渍也看不出来的深灰色t恤,推开了位于一道这样小巷的小门,走了出去。
这是一家小餐馆的后门,靠着墙的地方摆放着数个满是黑色污迹的泔水桶,在深夜也有三十多度的高温下,几个泔水桶都锲而不舍,向赵映散发出让人想要把胆汁吐出来的恶心味道。不过赵映在小餐馆当洗碗工已经有三个月有余,对这种谋杀鼻子的味道习惯了不少,因此面对泔水桶时,他面上的变化只是移开视线。
身后的木板小门没有合上,穿透耳膜的女高音从门里飚出来。
“又打碎碗!”小餐馆老板娘尖叫道,“就是今天一天,你打碎了五只碗!你个哑巴是对门杂食店派来祸害我家的吧?啊?!我家看你可怜给你工作,你就这么回报我家?啊?!你以为我家是大酒店啊,盘子碗打碎心疼都不心疼的啊,不用干了!哑巴我告诉你!不用干了!!!”
赵映转过身,看到身材丰满的老板娘站在门框上,手里抓着几张粉红钞票,向他一摔。
粉红钞票飘落在乌黑黏糊糊的地上,赵映没去捡,他低着头,手里打着手语,向老板娘道歉。
“看不懂!滚吧!”老板娘吼道。
她啪地把后门关上,声音和震动惊起了一大群栖息在泔水桶附近的苍蝇,赵映慢腾腾捡起几张粉红钞票,和苍蝇一起离开这条小巷,茫然走在大街上。
又丢了工作。
这并不能怪老板娘,任谁都不喜欢工作时神思不属的员工,哪怕只是个洗碗工也一样。
赵映手隔着布料,抚摸裤袋中几张粉红钞票,这种稍稍厚实一点的手感本该带给他安慰,毕竟这个月的房租有着落了。但是赵映的心空荡荡的,只觉得再来一百章粉红钞票自己也没法开心起来。
因为几天前申请签约,赵映又一次失败了。
其实这一次赵映基本没有报上太多的希望,毕竟他手上这本《随身带着宇宙智能》已经接近完结,这个时候签下他,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不是一件划算的事情。虽然知道如此,但是赵映还是忍不住在网页后台按下那个申请签约的按键,开启他又一次等待回复的轮回。
他甚至觉得,如果不是等待编辑回复的动力在驱使着他,那么他如今每天六千的更新恐怕是不能保持下去的。他的作品挂在终点数以万千的小说海洋里,收藏不过数百,评论区更是除了同样的扑街作者前来打广告外,便再无任何一丝活人气息,连给赵映当个慰藉品这两样都十分之不合格,跟别说化为写作动力了。
然而这一次编辑模式化的回复,依然给予赵映比想象更大的打击。
他觉得……他支撑不下去了。
或许他真的没有当一个作者的天赋吧,这样想的赵映随着红绿灯指示,停在十字路口的斑马线后。他双眼空洞,目光焦点游移着不肯落下,让旁人稍稍一看,就能看出他是在神游。
《随身带着宇宙智能》如今已有一百六十万字,他在心里计算着。这篇小说从头到尾,没有给他带来半分钱的收益,反而浪费了他大量的时间、精力,还有钱财,如果他愿意用码字的功夫去找份工打,至少他现在不用为每个季度的房租发愁。
这样一想,这段时间里已经进化成守钱奴的赵映顿时心痛不已。
其实现在还来得及,他对自己说,反正《随身带着宇宙智能》根本没人看,他不如彻底坑了这篇文,然后去找份送快递的工作……
……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已经被拒签二十次了吧?还是三十次了?写手群里,同期的写手如果不是已经签约,就是自某一天后再也不在写手群里出现,他不过是走上了一条已经有很多失败前辈的路,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斑马线对面,绿色的行人灯已经亮起。
但是赵映站在原地没动。
放弃写作,专心于打工养活自己,这种根本无需多做犹豫的决定,在他这里,为何如此让人痛苦?
难不成他还抱着一线希望?
赵映问自己,却没有得到任何答案,他想问别人,却没有一个人能听到他说话。
十字路口对面的大商场灯光彻夜不消,店牌上竖立的巨大电子屏将光投射在柏油路上,上面不知道放着什么视频,赵映原本没在意。但是就在他抬起头,视线随意飘过电子屏下端时,他看到了电子屏上的一行小字。
“从你眼中看到了迷惘,是否迷失在人生道路上……”
赵映事后回忆,深觉如果不是那样巧合,在他看到时,正巧唱到这句歌词,那么他一定会想过去无数次一样,根本不看电子屏上播放的是什么。
但是命运是没有巧合一说的。
反正,他就是在这样一个深夜里,抬头看到了电子屏上的歌词,以及唱歌人。
唱歌人的脸是一张最近几个月刷屏率很高的脸,赵映在网络、街边商铺的电视、报刊亭的杂志封面上见过,以前他从未认真打量过这张脸,直到今天透过电子屏粗糙的像素,那种夺人眼目的英俊甚至让同性的赵映都眩晕了片刻。
电子屏的背景是干净的晴空,如唱歌人一样洋溢着温暖阳光。
赵映的身体在那两句歌词的驱使下,不由自主地穿过了斑马线,来到电子屏下。这个距离终于能让他听清音响里传出的声音。
电子屏上,穿着白西装,身后装饰着假翅膀的歌手手握住麦克风,歌声一刻未停下。
“……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了吧,你终于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电子屏下,赵映瞪大眼睛。
歌手的声音温柔却极具穿透力,在密集的鼓点和来往车流带来的杂音下,依然能把歌声传到赵映耳中。扑街一年多的写手都不知道自己浑身在颤抖,他戴着笨重眼镜仰望着,仰望着电子屏上那个人。
“……距离也许只剩下最后的一步之差,如果今天就此停下,将来不会后悔吗?成功从来都没有什么轻松方法,真的到此为止了吗?那谁守护温暖的家……”
赵映抱着头,缓慢蹲在商场门口。深夜行人孤零零走过,没有一个注意到这个双手捂面的年轻人,更没有注意到,伴随无声的嘶吼,有水痕从年轻人手指间缝隙滑落。
再试一次吧,十九岁的赵映在呜咽的同时想。
先把《随身带着宇宙智能》写完,吸取教训,然后再试一次吧。
二零一七年,六月。
十八岁的赵映站在黑暗的楼道里,而某个杀马特还在宿舍前那颗高大梧桐下拨动吉他,低声唱着歌词。
同样才十八岁的唐宿声音带着青涩,歌词被他唱得吞吞吐吐犹犹豫豫,伴随木吉他轻柔的声音,变成夜风中的一个一个泡泡。
“……我也曾和你一样,幸运从不曾赏光,不知为何被创造,而来到这世界上。但是为了支持的人,我藏起眼泪学坚强,如今想要把这份力量,传递到你身上……”
吉他声突然停了。
唐宿抬起头,抬头看向从楼道里走出来的赵映。
“啊抱歉?你还没睡?我打扰到你了?,”他随口道,“刚才心情不好喝了点啤酒,似乎有点醉得得意忘形,你……”
赵映彻底走到月光下,原本心不在焉的唐宿看清他的模样,不由愣住。
“……你……你哭了?”
赵映没回答。
滚烫的泪水沿着他脸颊滑落,听到唐宿的话才清醒过来的他用沾染灰尘的手抹掉水痕,在脸上留下好几片污痕。
“我唱歌真的有这么难听吗?”唐宿把吉他丢下,蹦到他面前,挡开赵映自己的手,撩起不知什么时候新换的t恤一角给他擦脸,“难听到让你哭出来了?憋着样!就算哭出来也不要当着我的面哭出来啊!”
真是满嘴跑火车,赵映想。不过擦脸的动作挺温柔。
这个人是唐宿,就是那个唐宿。
唐宿依然和他在同一个世界上,这真是……真是这段时间来,知道的最好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