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愣了好几秒,才意识到这声言过其实的“百事通”喊得是她本人。

她礼貌而疏远地回道:“你好。”

汤姆扔下行李,趴到前台看向苏童,很兴奋地说:“以为下了飞机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还在可惜没问你要联系方式,没想到这么快就又遇见了。我是汤姆,这是我同事詹妮,你叫什么名字?”

后头简梧两手一抱,翻个白眼:“居然聊起天来了。”

苏童拿余光睨了睨牢骚大作的简梧,已是满头的汗,不堪其扰地对那汤姆说:“我是sue,抱歉,能待会儿再和你说吗,我现在要办理入住手续。”

汤姆一脸不可置信:“你们要住这儿?”转身一看,他们的行李都齐齐摆在一边的行李车上,汤姆直乐:“这儿是政府划给媒体的定点宾馆,难道你们是来自中国的新闻工作者?”

苏童怕被这金发碧眼的程咬金抢了先,连那三间屋子都不剩,没空搭理他,赶忙将大家的护照一一排到桌子上,用阿拉伯语和酒店前台悄悄说:“我们先来的。”

戴晓吾也是机灵,自苏童和汤姆之间插过来,将人不着痕迹地挤出去,手抓着信用卡伸得老长,对前台散开迷人的微笑。

前台小姐安慰道:“放心吧,女士,留给他们美国记者的房间还有很多,他们是不会和你们抢的。”

苏童瞪大了眼睛:“为什么?”太歧视人了吧!

果然另一个前台开始为那两人办理入住,看得戴晓吾一阵眼红:“苏童,这什么情况?”

前台不急不忙地解释:“他们常年派记者团在这儿,为了便利,包下了一整层楼的房间。如果你们想多要几间房,完全可以和他们商量。”

前台录入完信息,将房卡和证件一同还了过来。隔壁汤姆也办好了手续,拿着房卡朝她一挥,笑得十足像个傻蛋。

苏童心下却是一动,说:“汤姆,你能不能等一等,我有点事儿想和你谈!”

何正义看行李,简梧坐到沙发上休息,只有顾川站在后头,视线凉飕飕地看着前头。

苏童想请他到一边说话,想到汤姆他们压根不懂中文,就没费事,杵原地直截了当地和顾川说了刚刚听到的那些话。

顾川默了几秒没说话,才道:“不用这么麻烦。”

“可是梧姐不肯跟人住啊!”戴晓吾着急起来。

顾川说:“那就让她一个人住。”

五个人,俩女的,三间房,一个女的占了一间,剩下的那个怎么办?

戴晓吾斩钉截铁:“顾制片,虽然我和小苏年纪差不多,但我觉得我和她一同住,不太合适。”

“……”顾川和苏童都盯着他。

顾川:“谁让你和她一起住了?”

戴晓吾补充:“您和她一起住,也不太合适吧!”

“……”

一句话臊得苏童红了脸,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借着她和顾川从前的关系,拐弯抹角地来骂人。

苏童说:“顾制片,这事儿你就交给我吧,你们先把房卡拿着去休息,有消息我立刻去向你汇报。”

顾川不知怎么的生了气,将塞房卡的信封一把抽过来,说:“苏童,我这个人就喜欢往身上揽事是吧,行,你去吧,我不拦着你。”

他生气的时候脸色发白,不皱眉不抿唇,只消深邃的视线望你脸上一扫,就是不怒而威。

戴晓吾闻出这阵火药味,心里诧异着,一句话不敢多说,跟在顾川后头跑去和大部队汇合。

留下苏童在后头暗自喊冤,她是一心想帮忙,却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

汤姆这时候点了点她肩膀,问:“sue,你的两位同事看起来对你不够友好。”

苏童先解决正事,和这阳光大男孩面对面站着,抓了抓头发,说:“汤姆,情况是这样的。”

她将他们的窘状告诉了汤姆,汤姆想了一想,说:“现在的问题是,你们至少还需要多一个房间,是吗?”

苏童点头。

汤姆和一旁的詹妮交流了片刻,又借总台的话机打了几个电话,回来的时候对她说:“非常抱歉,sue,领导告诉我因为近期友台要做一期关于这座城市的纪录片,我们已经将房间都借了出去,现在已经没有空余的可以匀给你们了。”

苏童咬了咬唇,说:“那我再想办法吧。”

“可是,”汤姆却又笑起来,眉眼弯弯:“我的同事詹妮是个很热心的人,她说如果没有多余的房间,你可以和她住一间屋子。”

前一秒还是乌云密布,后一秒就是晴空万里,苏童觉得轻松起来:“我不会打扰到她吧?”

汤姆说:“如果你的呼噜声不超过六十分贝的话。”

苏童哈哈笑起来:“我会付一半的房租。”

汤姆直鼓掌:“真慷慨,请放心,我们从不和有钱的中国人客气。”

***

汤姆热心地帮苏童去何正义那儿取行李。

何正义留了苏童,将门虚掩起来,对她说:“你真要和他们住一起?”

苏童点头,说:“隔得不远的,就在下一层,有事的话一个电话我就上来。我和前台说了,一旦有空房间就喊我,我再从他们那搬出来。”

何正义问:“他们到底是美国哪儿的?”

苏童说:“cbb电视台的,在这边有常驻的采访团,他们俩是新过来的。”

“确定吗?”

“确定,我都偷偷看到他们工作牌了。”

何正义思量许久,说:“那就先这样吧,我待会儿再和老顾打个招呼,你注意安全,有什么不对劲的就给我们打电话。”

苏童笑:“你们放心吧,都是好人。”

告辞要走,何正义又喊住她,苏童疑惑:“还有什么事儿吗?”

何正义语重心长:“顾川带队,有自己的顾虑,一碗水要端平了,不能总一个劲地偏袒谁,所以遇到问题,尽量让大家自己商量处理。讨论的时候有哪个语气重了,可能会让你觉得委屈,但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也别觉得他置身事外,什么事都不管。”

苏童说:“你说的我都懂。”

何正义说:“那你先下去休息吧。”

苏童一走,何正义将门开了,顾川恰好就在后头,正面无表情地站着,此刻摸了摸耳朵道:“没事提到我干嘛?”

何正义不声不响地将门带上,没理他,去屋子里将装在箱子里的设备拿出来,这才说:“怕你把她给吓了。”

顾川说:“奇了怪了,我什么时候成洪水猛兽了。”

何正义说:“不是禽兽,但也差不多了。”

顾川牙疼似的嘶声:“不带上来就骂人的吧。”

何正义说:“老顾,你别嫌我多管闲事,不管你们之前是什么样,现在出来了就是工作为重。她初来乍到,有好的地方多表扬,不足的地方给个机会改进,你做这么多年领导,应该比我知道得清楚。公私分明,你常常挂嘴上的,怎么现在总不记得呢。”

顾川只是听着,不置可否。

何正义问:“下午去不去新闻中心?”

顾川说:“去。”

“那我待会儿告诉他们一声。”

“麻烦了。”

下午两点,大家在酒店门口集合。

苏童和汤姆、詹妮有说有笑地走下来。分手的时候,汤姆想借着贴面礼吻一下苏童,被她机敏地察觉,笑着躲开了。

哈迪开来的商务车忽地被人按响喇叭,坐在副驾驶上的顾川黑着脸朝外面的人挥手:“上车。”

初来的第一天没有什么硬性任务,除了要连接设备的戴晓吾外,其他人只是在楼里转了几圈熟悉环境,顺便和中心里的其他媒体打个招呼。

a国对他国的新闻媒体掌控得异常严格,他们这群陌生脸的中国人在大楼里走动时,不止一个当地的工作人员特地来提醒他们,凡是外出进行的采访工作必须要由当地人陪同,每人每天五十美元。

简梧起初嗤之以鼻,怒斥他们这是抢钱,还保留着美好的幻想道:“我们出去采访我们的,没人认识我们,又没人跟着监视,请不请陪同谁能知道?”

没想到刚出了中心大楼,就有人立马给他们上了一课。

新闻中心的石阶外,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十二月的寒风已然刺骨,他还是一身沾满泥污的薄衫,袒着脖子和胸膛,胳膊和脚踝都短了一截。

面前的篮子里摆着不知是土豆还是山芋的东西,一个个沾满了泥土,看起来黑乌乌的。

背后的这栋大楼不过刚刚建成两年,有着洁白的大理石外墙,和现代感十足的内部设计。

而向外的这条大街却是半壁残垣,半壁颓败,城市还未在连年的战争中缓过气来,人民的生活仍旧水深火热……本该在学堂中念书的孩子在这繁华的新闻大楼下卖东西。

何正义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开了摄影机,将黑洞洞的镜头对准这孩子的时候,他很愤怒地打了个阻止的手势。

一行人面面相觑,苏童看看何正义,又看看顾川,连忙蹲去他身边,说:“你好,孩子,我们是来自中国的记者,能得到你的允许,为你拍一段视频吗?”

孩子瞪着黑漆漆的眼睛望她,手在颈前一挥,做出个“杀”的手势,他的拒绝无需言表。

“那……”苏童想了想,去拿他篮子里的东西,说:“如果我们向你把这个全买了,可以吗?”

孩子的眼神一晃,有些许松动,苏童笑着想拿钱的时候,忽然从大楼里冲出来几个保安,用很难听的话大声呵斥。

孩子机灵无比,没等到他们追来便一下子跳起来,拎着篮子往苏童身上一撞,从她让开的缺口处飞奔出去。

苏童一个没站稳,几乎从楼梯上滚下来,顾川在后头接住她,拉住她乱舞的胳膊,稍一用力将她定住,面对面时,四目相撞。

苏童心跳如擂,连忙将脸挪开,听到何正义说:“算了,以后还是乖乖找个当地人陪同吧。”

简梧纳罕:“也是奇了,他为什么不敢和我们说话。”

顾川说:“这儿有许多的秘密警察,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监视,大家怕惹麻烦,没有当地人陪同,是不敢开口和我们说话的。十几年前就是这样,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还没任何变化。”

大家都嫌无趣,找哈迪的车子,顾川视线瞥着落单的苏童,说:“走吧。”

苏童答应着,边走边整理衣服,刚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顾川回头看她,她正眉头锁得紧紧,懊恼地说:“不好,我钱包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