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作证,苏童是一个好姑娘。
出手之前,苏童一直自诩是个冷静隐忍的好青年,遇事不急不躁,做人谦让有礼。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能因为一点口角就和人大打出手。
斗到酣时,有人在旁破口大骂,说你个小什么养的,居然这么泼。
她当时还愣了一下,如同置身事外,心想这骂的是谁啊。
苏童原本是去看房子的。
那是靠近地铁口的一栋单身公寓,七楼,一室一厅一卫,坐北朝南,客厅通透,装修得很是温馨。
苏童看第一眼就喜欢,不过中介一口咬定了必须年租,再加上第十三个月的房租做中介费,苏童的存款足足要下去一半。
苏童回去之后转了几家都不甚满意,一连想了几天,这才狠下心来给那中介打了电话。
中介领着苏童又去转了一圈,撺掇着:“姑娘,找到个满意的房子不容易啊,要是喜欢就赶紧拿下了,这地方可抢手着呢,和你差不多大的都爱租。”
苏童还是有些心疼钱:“你再给我便宜点,我立马就租。”
中介直皱眉:“我们也是赚的辛苦钱,现在领你看房都不收费了,以前你要想过来,开门钱可就要一次二十。姑娘,你做什么工作的?”
苏童实话实说:“我做记者的。”
“记者?”中介有些小惊讶:“这多好的工作啊,你多写点稿子,两个月就能把房租给挣回来了。”
苏童叹气:“哪那么容易啊。”
“你顺便帮我们宣传宣传呗。”
“不要,你都不给我便宜点。”
苏童在房子里又转了一圈,这才把心一横,说:“行吧,这房子我租了,你千万别带其他人来看了。”
中介乐呵呵地把她带到门市部去,临签合同的时候却出了岔子,苏童把身上摸遍了都没找到卡,只从皮包里抽出几张皱巴巴的十块钱。
苏童一拍脑袋:“我忘带钱了。”
店里坐着个头发染成棕红的中年女人,这时候斜过眼睛来看了她一眼。
苏童说:“这样吧,我现在回去取钱,待会儿我一过来,把钱给了,把合同签了,你把钥匙给我。”
中介有些不高兴,说:“那行啊,你快点吧,我待会儿还要带个人出去看房呢。”
苏童连连答应,刚要走,看到店里的平板电视上正播着一条“最新消息”,女主播坐得端正,万年不变的面瘫脸,说:“今晨,‘夏子皓案’的最高法下达裁定书,决定维持原判……”
红头发的女人一拍手,冷嘲热讽:“就知道是这结果,还用说嘛,人家家里有钱有势的,拔根毫毛就把你砸得不要不要的。”
中介插嘴:“谁说不是呢,可怜这个判刑的小伙子,要做一辈子牢呢,听说家里是卖豆腐供他上的大学,就这么一个儿子,可怜啊。”
“可怜?那可是杀人犯,要不是他一念之差下毒害人,他现在也不会坐牢,夏子皓也不会躺病房里,怎么都醒不过来。”
平白无故地插出一句话,两个人都朝苏童看过来,那中介讪讪笑了笑,说:“姑娘,你别这么激动嘛,我们也就是说了玩玩。”
苏童急得面红耳赤:“说归说,不带这么颠倒黑白的。”
“怎么能说颠倒黑白呢,又不是当事人,谁知道这里面有什么隐情。”
“电视上说过案子的细节,你还想要什么隐情呢?”
“你说你是记者,你们媒体的事情你还不清楚?嘴里能有几句实话啊,所谓的事实还不都是你们想让我们看到的事实?我只知道事情发生之后,他们同一个学校的学生还写联名信为这人喊冤呢,你说这里头得有多少猫腻?”
你永远没法喊醒一个装睡的人,苏童觉得自己现在说再多也是惘然,可是又怎么都不愿意轻易认输,现在一走,就好像背叛了夏子皓,背叛了他们认识这么多年的感情一样。
苏童于是直挺挺地站着,狠狠瞪着面前的两个人,每一个字都用足了力量:“我不管你们听到的消息是怎么说的,但我要告诉你们,夏子皓是个好人,杀人偿命,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你们积点口德吧。”
红头发的女人冷嗤了一下,口齿清楚地骂了一句:“傻x。”她逆着苏童的视线望过去,傲慢地笑道:“有钱人能有几个好东西,能少一个是一个,没死就算便宜他了。”
绿色的文件夹在眼前不停晃悠,其实这一秒的苏童还是冷静的,所以把文件抽出来扔这人头上的时候,是又准又狠。
女人却不是好惹的,尖叫着从桌子那边爬过来,一把揪住了苏童的长头发。
门市部里乱成了一团。
***
苏童脸上挂了彩,颧骨上被揍了一拳,已经肿了起来,把面皮撑得水润光滑,下一秒就要破了似的。
那女人可就惨得多,一张脸上全是挠的指甲印,混乱之中因为摔倒在地,磕了下头,她说自己后脑受了巨创,做ct还不行,一定要做核磁共振,全套的。
苏童将手机盖在腿上,眼巴巴地望向面前的男人:“你先借我点吧,我支付宝转账给你呗?”
警察连连叹气,说:“行行行,回家的钱有没有,要不要我再多给一点?”
苏童朝他笑了笑,没注意到身后一连串的脚步声。
***
顾川说:“我给你找张病床躺下吧。”
简桐说:“哪有那么娇气,这水刚一挂上我就觉得好多了,现在就是站着都没事。”
顾川皱了皱眉,说:“你就别逞能了,额头上都是汗,找个凳子坐吧。”
输液室里人满为患,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顾川带着简桐在大厅里找了个椅子坐下。
盐水瓶挂在红色的晾衣架上,顾川抓着手柄坐得端端正正,简桐看了直笑,说:“你这家庭妇男的样子还是头一次见,就是没湿衣服在手上让你发挥。”
顾川说:“没事,待会儿你挂过水,我带你去医院这边的小池塘,再让你看看我人猿泰山的样子。”
“怎么,你要拿这个叉鱼啊?”
“嗯,没钱买菜的时候经常这么干。”
简桐哈哈直笑:“你这个人,多少年了,说话还是这么冷!”
笑过之后,两个人都很有默契的沉默下来。
最后还是简桐先开口,问:“你最近好吗?”
“不错。”
“我在国外一直都有看你节目,做得很有深度很不错,不过我听我姐说,你好像打算离职了。”
顾川想了想:“还没最后定,就是觉得有点倦了,想歇一歇。”
“那你可以请个大假,给自己放松一下,没必要一定离开这个行业吧。”简桐含笑看他:“我觉得你就是为这行而生,如果一旦放弃,那你就不再是你了。”
顾川还是说:“再看吧。我也有看你的节目。”
简桐是一脸惊讶的神色,问:“怎么样,做得没有很烂吧?”
顾川说:“很好,你的节目怎么可能会烂。”
“太虚伪了,你忘了以前你是怎么骂我的了?指着我眉心,说我没天赋,没新闻敏感度,不适合干一行呢。”
“我随便一说,你怎么记得这么牢?”
简桐笑着,声音低了下来:“是啊,记性太好了,有些事情怎么也忘不了。”
再往下,是不是就该回溯以前了?顾川执意把这话题岔开,问:“你呢,最近怎么样?”
简桐说:“混吃等死,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顾川说:“果真安逸了,都已经很久没看你去前线报道了。”
简桐长长吐出口气,脸上有淡淡失落:“别提了,早就不去了,以前是年少轻狂,一腔热血,满心都是冲到最危险、最动荡的地方去。前一阵子,我没事在家看电视,穿白大褂的老医生介绍荞麦枕头的好处,我听得津津有味深以为然,当即就给我妈妈打电话让她寄了一个过来。收到包裹的时候,我突然就笑了,我想我三十四岁了,我一定是老了,都开始关注养生了,这么惜命,这还怎么去战地跑新闻?”
简桐顿了顿,这才又说:“就在家也挺好的,多一点自己的时间,以前就是太拼命,不然早就和你成神仙眷侣了。”
在她话里只是轻描淡写,却让顾川不由一怔,半晌他才搭腔,有口无心地问:“想回归家庭生活了?”
“是啊,我还想当妈妈呢。”
“……”
“有找到孩子爸爸了吗?”
简桐却卖起关子:“先聊聊你,姐姐和我说你最近好像有情况。”
顾川直皱眉:“简梧这个人……八卦。”
简桐笑嘻嘻地:“她也是关心你,我听说还又年轻又漂亮,男人果然是越老越吃香嘛。”
顾川笑着摇摇头,没再说话,手下意识去袋子里摸香烟,瞥到这医院墙上的禁烟标志,又将烟放了回去。
记忆不知道怎么的晃过去,想到那天晚上苏童直挺着腰和那服务生置气的样子,又想发火又不会斗嘴,急得一张脸都红了。
他将手机拿出来,翻到她的那条来电记录……不然,给她再拨个电话问问?
肩上忽然一重,简桐将头靠了过来。
他心猛然一颤:“——简桐。”
侧头去看,她闭着眼睛……原来是睡着了。
她丝毫没变,还是清汤挂面的长黑发,皮肤白得如远山雪,纤长睫毛的像两只小手,盖在眼睛上,在含粉的脸颊上落下阴影。
一缕头发自髻中散下,垂到鼻尖,她被痒得脸一皱,顾川将头发移开了,掖去她长着细小绒毛的耳后。
他静静看她,终于抬眸的时候,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十步远的地方,静静看他。
***
走在前面穿制服的男人步子一顿:“姑娘,还走不走了?”
苏童回过神:“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