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片片吹落轩辕台。
叶且歌轻身一跃便跃到了太和殿之上。看见她来了,唐天纵活动了一下有些站麻了的腿,冲着叶且歌讨好一笑:“小姑姑,怎么样,今天我这扮相还不错吧?”
分明是和叶且歌一样的面容,出口却显然是少年人清亮的音色。虽然脸上盖着一张□□,却还是能将唐天纵那副要糖吃求表扬的孩子模样看出来个大概。叶且歌心事已了,此刻脸上也多了几分轻松闲适。
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扔给唐天纵,叶且歌对他竖起了大拇指,下巴一扬,示意他先下去。
这次唐天纵再不矫(装)情(b),直接从腰上解下长长的钩爪,借着这根绳子,稳稳的落在了地上——毕竟,比起用钩爪,还是一着不慎从太和殿上摔下去更加丢人一些。他堂堂一个唐门小公子,这点取舍还是有的。
送走了唐天纵,太和殿的屋顶上便只剩下了叶且歌和西门吹雪两个人。
此刻天边唯有明月一轮,十五的圆月泄了一地水银也似的冷冷月华。叶且歌一身明黄,依稀宛若要融入那片金色的琉璃瓦中。
风吹动了西门吹雪的发,他一寸一寸的拔出了自己腰间的长剑,对叶且歌道:“经此一事,你可有明悟?”
你可觉仍然觉得,剑是可弃之物?
可还觉得,自己有配不上手中之剑之时?
可还觉得,以剑而全私欲乃是错?
从某一点上,西门吹雪其实是并不认同叶且歌的。剑对于西门吹雪来说可谓是神圣,但是西门吹雪并不吝于为自己的朋友出剑,也不否认他为自己出剑。
和叶且歌是两个极端,西门吹雪的每一剑甚至都可以说是为自己。他悍然出剑,只是遵从自己的心而已。为不相干的人千里追凶,剿灭乱匪强人,都只是因为他想要这么去做,于是便那样去做了。
而叶且歌和西门吹雪不同,她从小被教导要做一名君子,行事要有君子之风,不仗剑欺人,不出剑为己。
西门吹雪不觉叶且歌错了,可是他的确认为,手中的三尺锋芒其实承载不了那么多,也根本就无需承载那么多。什么天下苍生,什么道义伦常,本就不应该系在剑上。在西门吹雪看来,能够系在剑上的,只有他们身为剑客的生命而已。
可是就如同叶且歌不觉得他以命论证剑道是错一般,西门吹雪也不会去对叶且歌的剑道指指点点。他只是一直在等待着,等待着去见证叶且歌的剑的任何一点变化。无论她是就此折剑还是破而后立,西门吹雪都想要见证着。
幸而,叶且歌没有让他失望。
一念起,一念绝。这一趟心路走下来,西门吹雪已经能够感受得到叶且歌的突破了。
原来,如此么?
西门吹雪心念一动,有了些许恍然。经此一事,他大概知道了叶且歌和他的不同之处。他的道是孤独的道,是出世之剑道,需要一人静心体悟,感受心态的最细微的变化,而后用自己手中的剑表现出来。
而叶且歌,她的道,竟然是一条入世的道。她要去经历,要体会俗世的喜悦和痛苦,离别和相聚,失去和的道,方才能够明悟。
想明白了这一点,西门吹雪的眼眸更亮——他甚至已经开始期待叶且歌成亲生子了,相比经历这种重大的人生经历,她的剑道更会有不同的突破。
更何况,叶且歌与叶先生都是天资卓绝之辈,所育子嗣的资质定然不会差,说不准……他还能收个徒弟。
一时之间,西门吹雪的思绪便有些飘远,不过望向叶且歌的眼神却更加迫切了几分。
全然不知道西门一本正经的打起了自己还没有影的孩子的主意,叶且歌也缓缓抽出了自己的双剑,双眸澄澈若星子:“侥幸有所突破,还请西门且试此剑!”
西门吹雪颔首,两人不再多言,足尖一点,一黄一白两道人影很快纠缠到了一起。
只是一交手,叶且歌便感觉到西门吹雪的剑慢了。
第一招,叶且歌只觉西门吹雪的剑中似乎多了一些什么,可是具体多了什么,她却分不清楚。
第二招,西门吹雪手中的乌鞘长剑撞在叶且歌的重剑之上。按照叶且歌对西门吹雪的了解,这一剑,他应当是会接下的。毕竟,西门吹雪还从未退过半步。然而,西门吹雪却是挽了一道剑花,他的身体如同无根之柳一样波动一下,竟化开了叶且歌重剑的力道。
叶且歌微微挑眉,似乎有些明白了。
她明白西门吹雪闭关数月,领悟的剑意是什么了。那是三分回护,是顺势而为,是更加平和。
所有人都知道,西门吹雪是一柄剑,是一柄锋芒毕露的剑。然而这一柄剑太过锋利,恐伤人伤己,也让人担心他过刚易折。如今这柄剑却多了三分韧性,这不是西门吹雪变得软弱,而是他从一名剑客向一代宗师的必经之路。
而她自己呢?叶且歌集中精力,专心于自己方才的刹那感悟。她忘记了这是太和殿上,也忘记了如今世事已经翻了一个天地。她忘记了自己对面站着的西门吹雪,也忘记了他已然突破的剑意。叶且歌如今需要全心沉浸的,只是自己的刹那明悟而已。
她想看见。她要守护的。她所追求的。
不许她后退的。不许她舍弃的。不许她软弱的。
万般种种纷至沓来,在叶且歌的眼前宛若青烟缭绕,却恍然让她有了刹那的清明。手中的剑不断和西门吹雪的剑撞击着。忽而,叶且歌的手停住了。
叶孤城一直在死死的盯着太和殿上的最细微的一点变化,在他看见自己幼妹忽然停住了剑招的时候,他的瞳孔不可控制的一缩,几乎是下意识的便要足下一点,跃到殿上。可是在某一个时刻,叶孤城分明接收到了叶且歌的清浅一瞥。
那是很细微的一个眼神,却让叶孤城停下了动作。
下一刻,他看见一身明黄的小姑娘忽然还剑入鞘,她的双手在胸前虚虚一握,灿金色的剑气倏忽就从她的身后爆发出来。数十柄长剑悬绕在叶且歌的周遭,发出一阵让人睁不开眼的金光。
这不是西门吹雪第一次见识心剑。最初的时候,他的确惜败于叶且歌的心剑之下,然而见识过叶英的心剑,西门吹雪也明白,叶且歌的心剑修炼得并不到家。如果说叶英的心剑就宛若江海延绵,那么叶且歌的心剑不过是萤火之光——固然奇巧,却到底不值一提。
然而今天,西门吹雪再一次见到叶且歌的心剑,他却察觉出几分不同来了。曾经叶且歌的心剑只是形似,它们甚至并不配被称之为“心剑”。那是因为叶英的心剑是为了守护藏剑山庄而生,是以自己的双目为代价,端的是至心至性,至坚至诚。
而叶且歌一直生活在亲人的庇佑之下,在大唐的时候有藏剑一门,如今又有叶孤城。她并非不愿意去守护,只是时机不许,在此之前,叶且歌的确没有迫切的想要去守护一人一物。
不明“守护”的真正含义,未曾了解想要守护什么的心情,叶且歌又怎么能练成心剑呢?而如今,经此一事,叶且歌的心剑乃成。
西门吹雪望着那熠熠金光,不觉和叶且歌相视一笑。西门吹雪扬起了手中的剑,叶且歌也垂下了眼眸!
“逍遥此身君子意,一壶温酒向长空。”
“以心为剑,是为藏剑。”
“我庄兴建于神龙元年。昔日有剑客如庄子者,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而所得之剑尚分三种:天子之剑。诸侠之剑,庶人之剑。剑无不同,只因御其之人不同而异,若是你入我门下,当知非剑御人,而是人御剑,此后闯荡江湖,为善为恶,皆在人心。你确定要入我门墙吗?【1】”
叶且歌垂下眼,昔年她初入藏剑,誓言还犹然在耳。而后习剑数载,寒暑不避。到后来家国倾颓,藏剑弟子不能偏安一隅,为了守护脚下土地而入尘浪,虽死未悔。
她习剑,的确是要承担家国天下的责任,可是若连自己想要守护之人都护不住,那还有什么意义呢?她要承认自己有私心,而如今,叶且歌也能坦然的面对这份私心。
——谁都不是圣人。人生在世,只要能做到无愧于心便是了。
身后强光越盛,数柄长剑仿若通晓叶且歌的心意一般,渐渐从虚影凝结成了实体,向西门吹雪罩去。
西门吹雪举剑相迎,在长剑与叶且歌的剑相撞的时刻微微挑眉。他领悟过叶英的剑势,在叶先生的心剑的领域之内,西门吹雪被褫夺了再有动作的能力。那是全然的碾压,带着不似叶英此人的强悍意味。
而叶且歌如今催生的剑势,却并没有叶英那般悍然的绝对,只是在它们将西门吹雪笼罩其中的时候,西门吹雪的眼前仿若经历了四季轮回变换与西湖边的景物交叠。那种宁静和祥和的味道,仿佛一双素手,将他心中全部的战意通通倾去。
西门吹雪的剑从来都是毫不犹豫的,既然出剑,纵然不是见血方还,也绝对没有中途还剑入鞘的道理。然而在叶且歌的心剑笼罩之下,西门吹雪的心中居然弥生出了一种祥和,在某个瞬间,他几乎想要放下自己手中的剑,摆上一壶清茶,再让忠叔端来几碟合芳斋新研制的糕饼。甚至,他兴致一起,大概还会抚一段他娘留下来的琴。
心中不知怎的就充满了柔软,西门吹雪本不是这样感性的人。他只是恍若陷入了某种玄妙的境界,一时竟不知今夕是何夕。然而在底下的人看来,却是西门吹雪的剑越来越慢,已经隐隐有收回的意味了。
“城主,西门庄主他……”忠叔看着太和殿上的情形,不觉有些诧异。
叶孤城一直按在剑柄上的手慢慢的松开了,他仰头望着上面的两个人,竟是不觉有些好笑——他的妹妹,总是有这种出人预料的突破。旁观者清,作为和西门吹雪比肩,甚至因为重来一世,已经赶超了西门吹雪的剑客,叶孤城大概是了解西门吹雪如今的境况的。
叶孤城明白,西门吹雪是被他的幼妹柔化了。这种所谓的“柔化”,并不是说西门吹雪会真的变成一个热爱生活,珍惜生命的人。而是在他家幼妹的剑意的影响之下,西门吹雪被撩拨了心底最让自己放松,也最是愉快的记忆。
所以,西门吹雪身上的战意被消磨了。
这大概就是他家且歌的心剑了。她的剑,不是杀伐之剑,而是灾厄之后的美好,离别之后的相聚,死亡之后的重生。
叶孤城无法想象西门吹雪在他家幼妹的剑势里看到了什么,不过他猜测,大概是很温暖很让人放松的东西吧。
摇头失笑,叶孤城像是在对忠叔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一般的道:“且歌之前说,这可能是她和庄主的最后一战,此话虽然不中,却也相去不远了。”
——的确,叶且歌的剑,连心性坚定若西门吹雪都能因之动摇,此后恐怕无人再能对她生出战意了。所以,这不但可能是叶且歌和西门吹雪的最后一战,更有可能是叶且歌此生的最后一战了。
这样也不错。
叶孤城望着太和殿上的一白一黄的两道身影,唇畔不觉泛起了一抹连日以来的他的第一个笑意。
正在此刻,天光乍破,第一缕晨曦投在西门吹雪脸上,温暖而□□的感觉让他浑身一颤,仿佛这才找回了一晌清明。恍然从方才那种闲适的感觉之中抽离出来,西门吹雪望向叶且歌,不觉便怔住了。
他……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