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长生当他折返是为取隐身腰带,心念甫动,便将那绣纹华美的银色腰带取在手中。

递给许文礼时,展长生尤不死心,又道:“阿礼,乐安若见不到你,定然伤心。”

许文礼一语不发,却不肯接那腰带,只板起脸,一把拽回被割断的半截衣袖。

展长生心头一动,不觉嘴角微勾,只安然看那青年抬高手臂,将半截衣袖靠近断口处。

那宝衣一阵银青光芒闪烁,断裂处丝线细密伸展,接驳,不过几息功夫,便恢复如初,不留丝毫裂缝。

待衣衫恢复,许文礼却瞥到展长生嘴角微扬,顿时怒道:“你笑什么!”

展长生忙敛了笑容,正色道:“阿礼,我有紧要事问你。”

许文礼全无半点笑容,略一点头,“我也有紧要事同你讲,带路罢。”

随即便自然而然,跟随在展龙与展长生身后,施施然迈入石屋结界之中。

那结界内花草葳蕤,玉液灵花同融阳草彼此呼应,一派欣欣向荣。许文礼虽然貌似心事重重,却仍是被这眼前美景吸引,不觉有些微失神。

展长生便放缓步伐,拉住展龙手臂悄声问他:“师兄,莫非你料定了许文礼将取而复返不成?”

展龙有剑域屏障,并不担忧被许文礼偷听了去,只沉声道:“来世之刃不过半枚,哪里算得出这些微末小事。”

展长生一愣,又问道:“既然不曾预料,为何要计数?”

展龙道:“那小子既然叫你不痛快,若是数到一百还不肯回头,我就去宰了他。”

展长生终究做多了凡人,此时此刻,下意识便抬手捂住展龙的嘴。

展龙却误以为他要投怀送抱,只握住展长生手掌,垂首在他掌心中落下一吻。

正是无巧不成书,许文礼也在此时转身道:“那融阳草……”

如此那师兄弟一个吻手心,一个仰望的情景,便尽落入许文礼眼中。

他略顿了顿,方才淡定如常开口道:“你师兄弟要亲热,待我三言两语说完走了不迟,何必这般猴急?”

展长生只觉手心灼热柔软,耳根亦是腾起一股烈火般烧红滚烫,急忙抽回手,却不知如何答他。

反倒展龙若无其事,停下脚步,负手而立道:“既然知道,就长话短说,莫要扰人安宁。”

许文礼暗暗咬牙,却不敢反驳,只哼一声,转过身去。展长生抬眼仰望展龙,见师兄颔首,便急忙赶上两步,引他入了石屋。

二人分别落座,许文礼便开门见山道:“我前些日子得了一条小灵蛇,你那融阳草送我些。”

展长生自然满口答应,又笑道:“阿礼,你肯回转,我真欢喜。”

许文礼先板起一张脸瞪他,却见展长生笑容犹若三春暖阳,一片融融春||光,他那点铁石心肠便犹若残雪遇了骄阳,冰渣落入烈火般,转眼化得干干净净。

许文礼长叹一声,盘腿朝贵妃榻中惫赖一靠,低垂头颅,这素日里意气飞扬、活力充沛的青年剑修竟露出疲态,懒懒合上双眼。

展长生踌躇片刻,见他消沉若斯,终是坐在一旁问道:“阿礼,你师兄可安好?”

许文礼仍旧冷冷一哼,又道:“事已至此,你何必假惺惺问我。”

展长生只得嘿然不语,二人仿若同床异梦般,一个看墙角,一个看屋顶,石屋中静谧如凛冬冰川。

最终仍是许文礼叹息一声,打破寂静,“五师兄……不知修了什么邪术,招来那妖藤,如今遭了反噬,不省人事已有半年。两位师父四处求医问药,却不见进展。”

展长生沉吟片刻,只道:“那神弃藤世所罕见,只怕难以应付。”

许文礼叹道:“果然你也知晓这妖物,我虽有心多问几句,怎奈师门下了诛杀令,若在此刻求你原谅五师兄,未免不近人情了些。”

展长生眉心微微蹙起来,问道:“诛杀令?”

许文礼一动不动,连眼皮也不曾睁开,沉沉应道:“掌门有令,凡我长春派门人,如遇展长生,必诛之。”

展长生不觉失笑,眉头一挑道:“不胜荣幸。”

许文礼倏地睁开双眼瞪他,眼神锐利如剑,冷道:“你当真不知其中利害不成?”

展长生道:“令师疼爱弟子,迁怒于人,也是人之常情。我如今实力抵不过长春派,日后躲着点就是。”

许文礼脸色却愈加阴沉,又道:“同我长春派交好的各大宗门,不知为何这次竟同仇敌忾,一道发了诛杀令。”

展长生方才一愕,若长春派掌门是为痛心爱徒,迁怒于他,其余门派却是所为何来?

若说是皆为潘辞抱不平,未免牵强过头。

那边厢许文礼兀自在报门派名称:“五柳符箓门、雨露派、元化宗、金甲山庄……”

展长生又是微微动容,直起身来,沉声打断他问道:“元化宗?”

许文礼道:“正是,左宗主因五师兄在他岛上受伤,有愧于心,故同我派一道发了诛杀令,已派出元化四护法四处寻你。”

若是旁人要助长春派也就罢了,元化宗上上下下,全有赖展长生与展龙相救,如今却忘恩负义、翻脸无情,竟要来取他性命。

展长生或是见惯人情冷暖,世事险恶,此时竟半点不觉愤怒,反倒笑出声来,随即笑叹道:“当真叫我眼界大开。阿礼,既然诛杀令已下,你为何不动手?”

许文礼冷嗤道:“我打小就不爱听令行事,他要诛杀,我偏不肯。”

展长生一声轻叹,只觉宽敞石屋内憋闷得慌,便站起身来,步出门外。

灵罴一家同夏桐生不知何时折返,正在百丈开外的石屋旁懒洋洋晒太阳。

正是晌午时分,日头正盛,照得林间青雾蓬生,融阳草银光闪闪,虎头橘红里透黄,玉液灵花紫荧荧犹若彩笔描绘,色调斑斓犹若热夏。

石屋另一头,山壁内隐隐透出烈火煞气,正是展龙在炼化碎刃。

许文礼也随他迈出屋外,复又问道:“长生,你有什么打算?”

展长生道:“唯今之计,只有闭关修行。阿礼,你回去罢,莫再来了。”

许文礼一愣,一怒,旋即醒悟过来,复又一叹,将腰间一枚方胜型墨玉佩缓缓解下,一面解一面沉声道:“长生,你不必为我操心。修道等同逆水行舟、与天争命,千难万险,才能炼就通天本领。整日依附师门,终难有大成。我必以一己之力,寻吾之大道、立吾之天命、正吾之道基,待他日正道,再将此符开启。”

那青年语调铿锵,掷地有声,一面将那墨玉佩合在掌中,无形剑气自四围而起,将玉佩密密包裹。

眼见得浓墨黑色渐渐褪色,过不了多时,那玉佩便化作一块平平无奇的白石头。

许文礼将这封印妥当的门派玉符往乾坤戒中一扔,突然展颜笑道:“无拘无束,好生轻松。长生,你身为斩龙代掌门,岂能见死不救?”

展长生不意他竟做到如此地步,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停了好半晌方才叹道:“我若是还赶你走成不成?”

许文礼又板起脸来,道:“不成。”

二人面面相觑,终是相视而笑,前嫌尽释。

随即许文礼便取了融阳草,回修业谷居所,去摆弄他那小灵蛇。

展长生又唤来夏桐生,仔细考较他学问法术,末了不觉汗颜。

这小少年学文习武,锻体炼魄,半点不曾耽误。追问之下,竟然是刘忠同布法大仙时时悉心教导的功劳。夏桐生如今根骨稳健,筑基指日可待。

他又取出种种法宝灵丹,在夏桐生石屋中放了满满半屋,夏桐生却道:“爹爹,我不要,我只要爹爹和大师伯下次外出时带我一道去。”

展长生盘算一番,他眼下几件事,却不便带个少年瞧见,便正色道:“待我金塔炼成,便能时时带你一道出谷。”

夏桐生听闻,立时抱住他一条手臂朝屋外拖拽,竟似要将他驱赶出去。

展长生愕然,“桐生……”

夏桐生肃容道:“我不耽误爹爹修炼,爹爹快些炼成金塔,切记君子一言九鼎,你可不许诳我。”

展长生哭笑不得,只得随他退拽,出了石屋。

又在门外查看了灵罴一家的状态,为乌云留下灵兽丹、仙草、能增益灵兽修炼的灵符秘药。

又对众崽子叮嘱一番,叫毛毛留神看着,方才返回石屋。

展龙炼化甚为稳定,展长生先前还时时分神关注,到末了,便全心沉浸在修炼之中。

那桃木化石的阵盘能储藏的法阵不分品阶,只同使用者修为有关。展长生如今能施展最高三阶法阵,至强者不过一式山崩地裂,能撼动十里方圆的土地。其余风刃水刀,看似锋锐强横,实则能被金丹以下的修士轻易闪避格挡。

若要进阶,尚需时日。

故而他便精心布阵,在阵盘中储满十二道法阵。

随后再取出镇魂碑,对着水叶舟所传的操纵之法摸索起来。

镇魂碑只比最初沉了少许,展长生神识沉入时,便瞧见一片深厚绿冰晶之中,点点细小光点,明暗大小不一,犹若夜空繁星。

每一点星光皆是一个魂灵,愈明亮硕大,魂灵便愈加完整强壮,愈暗淡细微,那魂灵便破碎孱弱,不堪一击。

按水叶舟玉符中所记载,能练魂兵者,需当魂灵完整强韧。

至于那些破碎残魂,早已失了本相,只能充作魂兵的养料,供其吞噬。

展长生便照着玉符所载方法,挑了十个犹若夜明珠一般闪烁的明亮魂灵,绘制符纹、念诵咒语,全神贯注催动灵力。

一盏茶功夫里,十粒魂灵里倒有一半受不住法术催动,散成了一团乱麻。更有甚者,竟狂性大发,转而吞噬身旁的完整魂灵。

展长生渐渐后背泌出冷汗,只觉一股暴虐心思直直冲上脑门,急忙咬破手指,剧痛激得头脑一凛,堪堪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