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长生见他靠近,初时如临大敌,便欲执枪在手,不料摸了个空,顿时心头空落。又要取出阵盘,潘辞却已摊开手掌,将那青光盈然之物展露在他眼前。
赫然是一枚青玉符,此时潘辞强运灵力,那玉符上方便缓缓结出一片珠光宝气的结网,同望山阵入口处的网一模一样。
银色蛛丝般的灵力细丝,唯有一条略微暗沉,在成千上万的璀璨宝钻之中连结十二颗,通向最中心的硕大粉色宝钻。
其余另有三处青中透白的节点,又与别处不同,散落在点点光彩之中。
展长生望过几眼,便已分辨得明白,那条贯穿向中心的暗色线正是引路线索,至于那三处青白光泽之处,潘辞却解释道:“正是我等散落之地,如今三处闪光,想来我二人虽在一起,大展道兄与我师弟,却各自落在了别处。”
展长生听罢,忽而怒道:“手持过阵图,为何不用?”
潘辞道:“我有话同你说,有你师兄、我师弟在侧,却多有不便,故而出此下策。”
展长生闭目时,手指使力,牢牢扣紧那青竹制的门框,低声叹道:“只为同我单独说一说话,阁下当真用心良苦。”
潘辞却似听不出他言下讥讽,只反手将那玉符收入怀中,旋即肃容道:“长生,屠龙仙人既与我先祖有点渊源,我二人也算世交,如此我便托大,同你直言相告。”
展长生听他说得既正经又坦诚,终是收了怒色,冷眼旁观,听他辩白。
潘辞见他肯听,便放下几分心来,竹屋外透入泛绿的阳光,一派悠闲欣然的绿意,潘辞语调愈发柔和,续道:“长生,修仙是个人事,却并非个人事。”
展长生一时怔然,却又顷刻间领悟,眉心皱得愈发深了。
潘辞见他神色,徐徐又道:“屠龙仙人昔日征战四野,横扫八方,风头无两,却树敌良多。然则他有斩龙枪在手,实力无人可及,自然不惧。斩龙枪如今认你为主,诸多恩怨因果,自也紧随而来,却远非你眼下所能应付。长生,日后你的麻烦便如滚雪球一般,只会愈加棘手。”
展长生半点也反驳不得,只紧皱眉头,低声道:“斩龙枪之事,究竟还有多少人知晓?”
“不足十人,”潘辞道,语调却愈发沉重,“却无一人可以小觑,长生,我有一计,可保你与展龙安然无恙。”
展长生正沉思,不觉追问道:“何计?”
潘辞道:“与我行结缘大典。”
许是因这倡议太过匪夷所思,展长生不免失笑,潘辞却依旧肃容,为他一一分析清楚:“我外祖家道虽然败落,然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潘氏却正当盛时,大周的国师潘元奇,正是我三叔父。长春派门徒不足千人,却个个俱是剑修,实力堪称大陆翘楚。”
展长生听他语调平淡,全无炫耀之意,亦只道:“原来潘道兄乃名门之后,失敬失敬。”
他口称失敬,却并无半点敬仰之意,潘辞也不在意,只笑道:“长生,若为我潘辞的道侣,自然无人敢轻易与你为敌。潘氏、唐氏、长春派交游广阔,在十洲三国、七城六郡中皆有几分薄面,日后你同展龙修行,自能少些麻烦、多些助力。”
展长生不动声色,只道:“如此说来,这同我有莫大好处。我与潘道兄不过一面之缘,不知何德何能,却能得你如此看顾?”
他问得固然委婉,言下之意却半点不委婉,凡事理当互惠互利,若展长生能得好处,潘辞自然也能从中获益才是。
潘辞立在三步开外,垂目看他,直欲抬手触碰展长生清俊面颊,见他眼神冷冽时,便只得隐而不发,只道:“阿礼喜欢你。”不待展长生开口,又道:“我胜他百倍。”
展长生堪堪眉梢上扬,一句“你竟如此爱护师弟”竟生生被噎在嗓中,将自己噎得面皮涨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潘辞见状,不觉又是失笑,终是抬手,轻轻触碰展长生面颊,只觉指尖一阵柔软火热,仿佛饱含巫蛊的热流,一路自手臂涌入胸口。潘辞顿时心底一片火热,柔声道:“大典不必急在一时,你只需记在心中就是。长生,容我做你臂膀。”
若潘辞以形势相迫,言语相逼,只怕展长生便能断然拒绝,此时这贵公子分明占尽优势,却放低身段,软语以对,正是直击软肋的举措,只叫他手足无措起来。
他虽有意同潘辞结盟,怎奈二人所求各自不同,谈不到一处。他自是半点也不肯信潘辞的心思,却也一时猜不透那剑修真正所图。
沉吟半晌,展长生才又道:“潘道兄此言,委实匪夷所思。”
潘辞一朝得手,未免有些不知餍足,指尖蠢蠢欲动,又抚上展长生垂落肩头的发梢,眼角却瞥见那修士慢悠悠取出阵盘,只得暗叹一声,后退三步,恢复了正人君子的模样,柔声道:“你是异客。”
展长生又听他提了这称谓,一时间剑眉紧皱,却故作茫然道:“何为异客?”
潘辞道:“在异乡,做异客,无根无系,无牵无挂,不复见父老乡亲,何处寻昔日同窗?天下之大,无处为家。”
展长生依旧立在竹屋门口,风过叶动,如泣如诉。分明有风翎衣护体,他肩后与背心却仍起了几分萧瑟寒意。
他前世六亲疏离,无亲无眷,年方弱冠时便因绝症离世。待他再醒来时,却已成了展家人。唐国种种遭遇,仿佛风过无痕。
唐国二十年,永昌十六年,入道修仙至今,尚不足十年。
庄周梦蝶,孰真孰假,若当真计较起来……却何必去计较?更遑论这人竟因此生了怜悯,继而要与他结为道侣?当真可笑。
他便冷笑道:“我生在永昌国清河村,猎户出身,不幸十岁丧父,十六又失了母妹,村破家亡,举目无亲。”
潘辞又再叹息道:“长生,我……”
展长生却不肯再听,只道:“一入仙途,尘缘尽断。从今往后,我有师兄。”
潘辞负手,摇头道:“斩龙枪是机缘亦是劫数,却并非你的道侣。长生,独木难支,若与我携手,也能为你分忧,看顾斩龙枪一二。此事慎重,尚需深思熟虑,你不必此时应我。”
潘辞言罢,便迈步向前,轻轻将展长生拢在怀中抱上一抱。不料他尚未松开手臂,便觉一股大力爆发,将他掀得撞在竹墙上。
水弹轰然炸开,尽管这竹林中压制灵力,那水弹依旧浪涛汹涌,四溅的水花冲破竹屋,炸出满地残骸。
潘辞随着半堵竹墙落地,勉力站稳,却已被水弹淋了满头满脸,衣衫尽湿,狼狈不堪。那贵公子玉树临风,何曾有过这种失仪之态,不顾发火,急忙掐个法诀,将一身水汽迫得干干净净。
展长生已往竹屋外行去,扬声问道:“阵眼可是山顶那团光雾处?”
潘辞不悦,却仍是道:“正是。”
展长生收了阵盘,便沿着茫茫青竹林中一条羊肠小道,往山顶行去。潘辞无奈,却只得跟随他身后。
林中幽静无声,唯有林中二人迈步时带起衣袂翻飞,足下枯叶沙沙作响。那林间小路蜿蜒向上,通往山顶。
接近山顶时,天际传来一声厉啸,阴影当头笼罩而下,狂风袭来,却是毛毛折返回来。
正是一头利爪如银勾,金羽若浮云,振翅能蔽日,一啸动千山,硕大强劲的巨雕。
展长生见他来势汹汹,急忙侧身闪避,那巨雕收势不住,悲鸣一声,重重砸在林中小道上,撞折了成片绿竹杆。
展长生默然不语,打量那看似自家灵宠的巨雕,一时间不敢相认。
毛毛飞出去时尚且是身长不足两尺的幼雕,不过几个时辰,便却骤然长大,立在地上,几同展长生一般高矮。
那幼雕望见乍然缩小的主人亦是无措,待扑入展长生怀里却不得,只得立在地上,蹒跚迈动一对银爪,凑得近了,便将毛茸茸鸟头靠在展长生肩头眷恋厮磨。
展长生唯恐这幼雕骤然变大,是中了什么妖术邪法,手掌汇聚灵力,落在毛毛淡金羽毛上细细搜查。
毛毛便侧头,将鸟喙叼着的一截青灰枝条放在展长生掌中。
那枝条外皮毛糙刮手,不过半尺长短,正悉悉索索往下掉泥土,竟似某种根系,其中蕴含充裕灵力,温润中正,与天地相通。
潘辞见状,叹息道:“难怪你这灵宠转眼就长大,它竟然服食了太慧竹的果实。”
太慧竹乃上古神竹,排名仅次于赤霄、玄霜二神木。其寿绵长,其质刚正,却邪诛魔,乃天下第一正气的神竹。若是开花结果,本体随即枯萎死亡,一身精华尽凝入竹实之中。
修者服用,能淬炼肉身,助长修为,妖兽服之,能提升妖阶,补益妖体。那幼雕原本不过二阶有余,三阶不足,如今却一口气提升至三阶巅峰,能充任一方小小霸主。
那根枝条,正是太慧竹枯萎之前,遗留的竹鞭。
展长生一时心潮澎湃,忆起那白玉塔秘境中也有片竹林,若是将这竹鞭种下,他日茂密成林,也能做乌云同团团圆圆的口粮。
那乌云灵罴最爱食肉,乃是四阶的凶兽,只是展长生根深蒂固,总拿凶兽当萌宠看待罢了。
他将那竹鞭斩为两段,取一段递朝潘辞,又道:“我等寻宝,各有机缘。然则这阵法终究是你先祖所设,如今一人一半,各不相欠。”
潘辞眉心微蹙,却不肯接,“长生,你何必同我如此生分。”
展长生仍是肃容道:“我同阿礼有交情,同阁下却不过一面之缘,不可混为一谈。潘公子若不肯收,我便交给阿礼。若他问起时……”
潘辞失笑,终是接过那宝物,收入储藏灵药专用的玉匣中,复又长叹一声,“不想我也有被人要挟的一日。”
展长生柔和笑道:“有情有义,方成软肋,阿礼若知晓,定然欢喜。”
潘辞却道:“若你肯做我软肋,我自然欢喜。”
展长生垂目不答,只见二人一雕已靠近山顶,灵光青雾一道缭绕,宛若仙境,他将毛毛收入灵兽袋中,沉声道:“蒙潘道兄错爱,只可惜在下无福消受。结缘之事,不必再提。”
潘辞笑容凝了一瞬,仿佛温润白玉,冻结成冰,“长生……仙途寂寞,你何必如此自苦,非要孤身上路?”
展长生道:“我有师兄。”
潘辞清秀眉头紧紧蹙起,却仍是不甘心,追上前去握住他手臂,沉声道:“斩龙枪入魔极深,无血无泪,他对你有霸道独占之意,却并无爱慕疼惜之心,长生,你莫要被骗了。”
展长生道:“潘公子说笑,我等修道者顺天求道,逆天争命,出则吐故纳新,争宝夺运;入则一日三省,淬炼道心。何来闲暇风花雪月,更遑论龙阳断袖……潘公子若不明白……不明白也罢。”
潘辞松开手,苦涩一笑,叹息道:“只怕是长生你不明白,这诸多借口,究竟所为何来?”
展长生却不肯再开口,只顺势挣开潘辞手指,抬脚迈入山顶团团光雾之中。
甫一入内,便是天光蒙蒙,无边无际,雾气散去时,二人眼前便赫然现出一片白雪皑皑的原野。
晶莹剔透的白雪铺陈开来,极目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就连不远处一片小树林亦是银装素裹,仿佛重返了寒月峰一般。天色晦暗,云层低厚,鹅毛大雪仿佛沾了水的柳絮,自天顶连绵不绝,沉沉坠落。
展长生抬手接住一片雪花,那结晶精妙绝伦,美不胜收,却转瞬化作了一滩清水。
这雪景如梦如幻,看似美景,实则满含杀机,大雪封山对黎民百姓而言,不啻一场灾难。
只愿这秘境之中,不会有受苦的凡人百姓。
展长生刚做如是想,神识内便察觉了远处的动静,不由叹息一声天不从人愿,遂重新取出阵盘,朝骚乱处行去。
潘辞亦是神色严峻,取灵剑在手,仍是护在展长生一侧,沉声道:“这望山阵连接了一万零八百个异界,我也不能一一打探清楚,长生,万事小心。”
展长生道:“你有过阵图,也会迷路不成?”
潘辞一噎,不由抬手轻轻抚摸自己鼻尖,低声道:“以往不曾往别处去……”
展长生三缄其口,将自作孽三字硬生生压下去,仍是踏雪前行。
这两名修士皆已凝脉,能御风而行,足下不过堪堪沾到一点雪粉,便翩然掠过。二人形如惊鸿,风驰电掣,数十息功夫便听见远处传来厮杀打斗,与野兽咆哮声,白雪上点点嫣红血迹,触目惊心。
那雪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十几具尸首,粗糙的灰白皮毛裹身、绑腿紧缚,俱是猎户装扮的青壮年,后背前胸却破开一个巨大血洞,眼看着便断了气。
远处有些老弱妇孺,瑟缩在平原突起的岩石后头。其余数十个猎户却手持猎叉、钢刀、弓箭,将一人一兽远远围在正中,呼喝不断,却不敢近前。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忙到吐,然后电脑被偷了,周五临走时,包又被同事锁柜子里,钱包啊卡啊全取不出来……这是天意逼着我宅家里码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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