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泰镇距离清河镇二十余里,饶是他如今修习七禽诀有小成,又拼命狂奔,也花了小半个时辰方才赶回村中。

村口展小七正牵着自家老黄牛慢悠悠往外行去,见展长生急匆匆跑将过来,不由奇道:“长生哥,何事这般匆忙?”

展长生见村中平静,心头安定少许,此刻始觉两手空空,竟是方才忙中生乱,不知将两只雉鸡扔到何处去了,不免有些扼腕。

“无事,不过磨练脚力罢了。”展长生粲然一笑,便往一旁山上行去,展小七却放开牵牛绳,追上展长生,“长生哥,你教我打猎可好?”

展长生低头看他,展小七不过九岁,生得虎头虎脑极为憨厚,此刻一双黑葡萄样双瞳正直视于他,满心企盼。展长生不忍拒绝,只得轻抚他头顶,柔声道:“若得你父母允准,我便带你上山,先学下套挖坑,捉些山鸡野兔却也足够了。”

展小七立时脆生生应了一声,方才恋恋不舍牵了绳,往村外荒滩草地行去。

展长生便重新往山上行去,才至山腰,忽觉眼前景物有些朦胧,仿若隔了一层水晶般。他又往前行了百尺路程,便撞在一道无形薄幕上,再难寸进。

然则不待他细细端详,只觉一股神力拦腰卷来,将他拖入那薄幕之中。展长生刹不住脚,跌跌撞撞摔倒在草丛中,刹那间,四周纷乱嘈杂声涌起,头顶斑斓光彩此起彼落,轰然爆炸、怒喝哀嚎、兵器碰撞声震耳欲聋。

展长生抬起头来,才看见一群神仙似的人物正在头顶争斗,五彩灵光刺得他眼花缭乱,四周气流翻卷,树木横七竖八折断倒地,连山头也被轰得泥土外翻,内里黝黑岩石嶙峋暴露出来。

不多时,他便分辨清楚,那争斗之人分为两拨,一拨人数众多,另一拨却只有单独一人,黑衫长发,犹若暗沉火焰烈烈招摇,正是展龙。

周围风声呼啸,展长生全然无力对抗,只得全力抱住一株大树。

不料腰身又是一紧,再被顾大力扯拽,他竟身不由己腾空,重重摔落在一片红毯上。

展长生痛得四肢百骸欲裂,尚未爬起身时,后背又一股大力压下,竟被人踩在脚下。头顶扬起一道青年的高昂嗓音,喝道:“展龙,再不束手就擒,本座便将此人踩成一滩肉泥。”

展长生又惊又怒,单边撑地,往一旁用力滚动,竟挣脱那人踩踏。那青年轻咦一声,一道黑光却自天而降,在那青年面前轰然爆炸,将红毯白石炸出两尺深的焦黑大坑。

展龙悬立半空,傲然道:“竟拿区区凡人性命威胁我,愚蠢至此,懒得奉陪。”

话音才落,便见他化作一道黑光冲天而起,撕裂屏障,眨眼间便失去踪影,竟分辨不出他往哪个方向逃去。

那青年怒道:“快追!”

便见空中成群人影顿时如同烟花绽放,向天际四散追去。

那屏障破裂之时,方圆数百里内百姓便见到山顶骤然爆发数道霞光,惊得百姓纷纷跪地拜倒,以为是神仙降临。

展长生置身其中,却看得清清楚楚,那青年不过十八、九年纪,白衣胜雪,美玉环腰,容颜俊美,矜贵如王孙一般,立在白石高台上,只眼下神色狰狞,显是怒极。

只惊得周围美婢侍女纷纷跪倒一片,齐声道:“少主息怒。”语调中尽是惶恐惊惧。

展长生惊魂未定,不愿同这暴虐少爷同处一处,只是他所处石台并非山中之物,更似凭空降临,落在此处。他只悄悄一动,那青年立时察觉,冷眼扫来。展长生只觉一股通天彻地的强烈威压迎面扑来,森寒入骨,竟令他动弹不得。

莫非要葬身此地?展长生绝望已极,不甘已极,紧咬牙关待要挣扎,却有一人挡在他眼前,冰冷寒气刹那间消散无踪。

展长生恍然仰头,只见面前一片雪光铮然,却是个银甲银发的武士挡在身前。

那武士两手抱拳,单膝跪地,恭声道:“请少主息怒。”

那青年似是怒极,反倒一派冷静,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嗓音森然冰冷,“伏麒,你敢阻我?”

那武士将头垂得更低,“启禀少主,临行前宗主千叮万嘱少主,务必要隐秘行事。如今结界已破,各方窥伺,若再为一介蝼蚁妄动杀机,泄露行藏,未免得不偿失。”

那青年少主一身森寒之气渐渐散去,眉心蹙起,随后只一挥袍袖,展长生胸膛受了猛然一击,再被一股大力抛起,生不由己跌落在白石台下。他摔得沉重,喉头一甜,竟吐出口鲜血,昏厥过去。

那青年少主转过身去,下令道:“出发。”

白石台灵光闪烁,腾空而起。那银发武士只垂首看一眼山中那生死不明的凡人,手指微动。一道几不可查的灵光犹若萤火,轻飘飘穿过白石台,落在那凡人肩头。银发武士转过头,侍奉少主身边,一众人径直腾云消失天际。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展长生方才悠然醒转,残月凄清,照不亮山中黑暗。他却不觉如何冰冷,反倒有一团暖意融融自肩头传来。

他侧目看去,便见肩头一点微弱光芒消散,那暖意随即渐渐淡去,就连胸口裂痛仿佛也随之减轻。

展长生压紧胸口,自草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回了山洞,躺在床铺上,气喘吁吁。

那少主随手一挥便险些震碎他心脉骨骼,若非那银甲武士暗中施救,如今已性命不保。

那些修士只怕是自那灵石得了线索,追踪展龙而来。

展长生苦笑,所幸那些人要隐藏行踪,故而不敢滥造杀孽;更所幸他娘亲胆怯懦弱,不敢收留展龙,反令清河村百姓逃过一劫。

那少主若是肆意行事,只怕举村上下也受不住他一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展长生未见时不觉愤懑,如今见过那修仙者威能,却如何甘心只做蝼蚁?

胸膛痛楚渐消,展长生剥开衣衫细细查看,未曾留下隐患旧伤,方才松了口气。

那储物袋仍妥善保存在法阵之中,展长生如今不敢乱动,只合衣而卧,沉沉睡去。

这半月来他夜夜留宿山中,早已习惯展龙体温,如今乍然寒冷,竟有些不适。

那人未曾伤愈,定是不敌少主一行,临阵脱逃情有可原。展长生纵使明白,却仍难免怅然。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展长生仍是先召出七禽诀画卷,一招一式练习了半个时辰,只觉神清气爽后,方才下山。

临行前他仰望满山树折石摧,一片狼藉,却不见展龙踪影,料想那人再不会折返了。

展长生回村,安抚了焦急的娘亲和妹妹,此后再不提那伤患之事。

他仍是坚持每日练习七禽诀,展小七同村中几位少年也随同他学习。

那功法更似展长生在唐国所见的外功招式,磨练肉身,强健体魄,难怪人人皆可修习。

他如今打猎更为得心应手,翻阅吴郎中所赠医书亦是过目不忘。

吴郎中传授他药草医术,闲暇时在院中饮酒,展长生便在一旁作陪。

吴宝儿拜入上清门后,这院中便寂寥许多,吴家老太太同娘子每每忆起便难免垂泪,吴郎中口中不提,只怕思念之情不逊家中女眷。

杨氏的心疾却一天天好转。

有人喜有人忧,光阴匆匆,从不停留。

转眼便是冬去春来,镇中传言,边关大捷,魔王军败退,永昌国王龙颜大悦,犒赏三军。

这消息令得清河村中亦是一片欢腾,仿佛新年一般,人人喜气洋洋。

杨氏气色极好,做了满桌美食庆贺,展长生心中暗忖,正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却听杨氏笑道:“边关打了胜仗,这征兵之事便搁下了,娘这便放心了。”

展长生方才醒悟,杨氏如此欢喜,却是为自己之故。

他却不知如何诉说,只得软软唤一声“娘”,宁儿便鹦鹉学舌,也唤道:“娘。”

杨氏笑容温婉,轻轻抚摸宁儿发顶,“先将你亲事定下,再送宁儿去上清门,娘此生便再无憾。”

展长生正色道:“此生无憾四字,待娘亲抱上孙子再说不迟。”

杨氏展颜欢笑,母子三人其乐融融。

用罢午饭,展长生正在后院砍柴,忽听展小七隔着柴门叫嚷:“长生哥!长生哥!”

那小少年如今已有展长生齐肩高,神色兴奋,“长生哥,我昨日在后山下套,眼下只怕有野兔上套了,快随我去瞧瞧。”

展长生只得随他去了,二人爬上半山腰,便见到树下一只灰色野兔正挣扎不休。展小七欢喜得叫出声来,急忙去解绳套。

展长生却眼角一抽,见到山下黑烟升腾,隐隐有哭喊声传来。

展小七怀抱野兔起身,神色惊疑不定,同展长生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