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赵丹青从梦中惊醒,心中惴惴不安,坐起时看到姜兰亭盖了毛毯在另一边的榻上睡去,连甲胄都未曾脱下,她怕是也睡得不深。顾不得深夜,赵丹青披了外披立即差了门口侍卫去城头问问有无西夏军动静,见她情急,那侍卫忙跑了出去。

待那侍卫回来,他禀道半夜来都没有见到西夏军的踪影,赵丹青倒觉得奇怪,每次的战事,都鲜少有这么平静的夜晚,越是如此,她越担心金军会趁众人松懈时攻来,便让他传令巡夜队伍增到三个队,部将必须随从守夜,但令侍卫不解的是,她增加人手的同时又从城头抽掉了五个部的兵力,分别调派到西南方向的城门。

按理说,西夏军扎营是在东面,而到现在为止西夏军展开的攻城也只有东面,她将兵力调到两处完全不必重防的地方,众人实在不解。

安排至此,赵丹青虽不放心,但西夏军没了动静她亦只能如此守城,回营躺下了。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姜兰亭在苏昌营中召集了各部部将,一一询问巡夜情况,均无异常。

此时,听得城门处一阵阵惊呼,有人撩开帐帘喊道:“将军,西夏军攻上来了!”

又来了?姜兰亭暗暗疑虑,这西夏军不趁夜晚攻城,为何要在白天?可即便能守住西凉,要击退这股西夏军,也实属不易。

容不得姜兰亭再细想,城外已经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姜兰亭同各部将跑上城头,只见西凉军已围到城外一里处,白花花一片,云梯自后方推送,不少西夏军已经渡过了护城河,朝城头攀爬上来。

“放箭!”姜兰亭一声令下,箭雨从城头泼洒而下,几乎在姜兰亭发令的同时,西夏军纷纷举起一块块木盾,架在脑袋上,箭矢扎在盾上,无法真正伤到他们。

西夏军这么快便有了应付箭阵的对策?

姜兰亭传令下去,半数的士卒搬动擂石砸下去,那些西夏军也当真坚毅,宁死不退,但擂石太过密集,他们攀爬到一半,终是被砸了下去。但越来越多的西夏军爬上来,即便被砸下去没死的西夏士卒,也会咬牙站起来,跟着众人往上爬。

此时,一个西夏士卒已然跃上城砖后头,姜兰亭眼疾,牵了一柄长(艸)枪直直刺过去,那西夏军能躲过擂石爬上来,已属不易,此时再无力招架,枪尖下一瞬便刺(艸)入他的心膛。

他突然伸出手来紧紧抓住枪杆,整个人往后倒去,力量大得惊人,直坠下城头。姜兰亭猛然松了手,若是慢了一步,便会被他扯下城头去。

城上刀尖撞(艸)击声不绝于耳,已有许多西夏军登上城头,与应乐军短兵交锋。姜兰亭又提过一杆长(艸)枪,佩剑还未打制出来,催花雨是保命之秘,非生死关头她绝不拔出。姜兰亭并不擅长使枪,拿在手上很不熟练,但逼退眼前的西夏军足够了。

眼前的西夏军一个接一个,她逼退一个,又有七八个围上来。她身边也冲来几名队将死守住缺口,她一步步退下去,对城下搬运擂石的士卒道:“拿火油来!”

底下有人回答道:“禀将军,火油此时在北面营中,抽不开那么多人过去搬啊!”

姜兰亭眉头紧皱,蓦然看见城头下放着一坛坛酒,心生一计,当即冲下城去拎了一坛酒,揭开麻布,照着西夏军最多的地方砸过去,一声破碎过后,几名西夏兵浑身淋了个透。

空气中,飘散着酒香。

这种时候拿酒作甚?众人还在纳闷,只见姜兰亭从怀中摸(艸)出一块火石,打出火星后将火团朝那几人一扔。

‘唰’一声,微小的火团沾到酒液的一瞬,那几人浑身烧了起来,竟然冒出腾腾蓝火。

周围的应乐军大吃一惊,那团火似是活物般,朝潮湿的地方急速蜿蜒弥漫,众人纷纷后退了一步,脸上被那热浪蒸出薄汗。姜兰亭又提了一坛酒往城砖处砸了过去,火星登时蹿得比人头还高,那几个西夏军身后的人也被燃着,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挣扎着跌到了城下。

那几名西夏军怎么也拍不熄周身流窜的火苗,几个应乐军抬了□□对准那几人,刺杀后一脚提下城头,一个个火团栽进人群中,引来一声声喊叫。

几乎一下子,胜负定手。

周围的应乐军还有些不相信,面上惊愕,呆呆地瞪着站在飘扬火星中的姜兰亭,如同一位女武神。

城下一片骚乱,突然从西边和南边冲出两支大军,朝城下乱作一团的西夏军夹击过来,西夏军被围困在当中,长长的包围线逐渐往里缩小。众人细看,那两支横空出世的大军打着的是应乐旗号。

那名为赵丹青传令的士卒登时反应过来,原来郡主早早将人马埋伏在西面与南面,便是为了等这一批西夏军全部挤到城下时,用大军包围后围剿。

赵丹青当真算无遗策。

过得半晌,才听到城头爆出震耳欲聋的欢喝,远远望去,只见西夏军狼狈逃窜,城脚下还有点点火星,那些冲杀出去的西夏军带起一路沙尘,其余的被应乐军尽数杀死。

这是第一次的胜仗啊!按理应在这种士气高涨的时候下令出兵,但姜兰亭却不下令,赵丹青也不知道在哪里。

祝诚浑身灰尘走到姜兰亭身边,有些兴奋地说道:“将军,为何不趁胜追击?”

姜兰亭正望着退去的西夏军,眉间隐隐有忧色:“你能对付得了后面的铁骑?”

祝诚噤声。是了,西夏军可不止有步兵而已。

西夏军彻底没了踪影后,各营清点人数,应乐军的死伤与西夏军相当,并没能捞到甜头,但自西凉与西夏交战以来,西凉鲜有胜利的仗,这一场小胜对于西凉的军心有了凝聚,也鼓舞了大多数人的士气。

然而,顾舟和武英仲的死,依然如同一朵巨(艸)大阴霾笼罩在众人头(艸)顶。

西夏军暂时不会再攻过来,姜兰亭下令将武英仲的遗体与顾舟的排位一同运往坟岗,全军送灵。

两人的木棺由手下的一部部将扶灵,赵丹青与姜兰亭亲自压阵,抬到坟岗下葬。将士阵亡,本是兵家常事,或许武英仲与顾舟,也早已做好了某一天身死的觉悟。一路上,应乐大军默默地跟随这两名镇守西凉超过十年的老将。

在西凉这样荒凉的地方,为营级将军所服葬礼办不了很隆重,姜兰亭只希望能将二人骨灰带回他们各自的家乡。身在外乡的人终究是一片飘零的树叶,早晚要归根的。可是,在西夏如同潮水般的进攻下,这个愿望似乎不太能实现了。

因为不知道下一秒死的,会是谁。

当武英仲的尸身被投入烈火中,三营终于有将士忍不住哭喊了出来。

武英仲下辖的三营,是应乐军中军纪森严的典范,这样的治兵之策,十年不变,足以让任何人敬佩。

三营阵亡的一千多人与今日守城死去的将士一同埋葬在坟岗上,只不过不能崇享武英仲那般的厚重葬礼,只是将遗体埋入沙土下,立一道名牌,远远看过去,那一道道名牌层层叠叠,布满了整个小山岗。

用不了多久,这些名牌就会被风沙掩埋,木板腐朽,便再也不知道土地下埋的是谁了。

姜兰亭默默撒完一坛酒,几千人同时跪了下来,不知道是谁起了应乐军歌的头,渐渐地,所有应乐军士都附和了起来。

“先取山西十二州,别分子将打衙头。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

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羌人尽汉歌。莫堰横山倒流水,从教西去作恩波!

马尾胡琴随汉车,曲声犹自怨单于。弯弓莫射云中雁,归雁如今不寄书。

旗队浑如锦绣堆,银装背嵬打回回。先教净扫安西路,待向河源饮马来。

灵武西凉不用围,蕃家总待纳王师。城中半是关西种,犹有当时轧吃儿。”

姜兰亭心中一阵酸楚,遥遥望去,天色苍茫,不知道哪一日会是自己的命数将尽。

回得帐中,姜兰亭召来众营、部将,直接了当道:“今日西夏突袭,是郡主早有预料才得以击退,但每一次,西夏投入的兵力都不多,他们还在试探我们究竟有多少兵力,今日我派出的枢密营军伍已经回到城中,说是西凉周边村庄也时常遭到西夏侵扰,我想派出两队人马分散到附近村庄增援,不知诸位将军对此有无看法?”

众人不知姜兰亭何时派出的人马去查探周围村庄,作为枢密营的营将苏昌,对此也是守口如瓶,从未听他提及过,暗道姜兰亭做事与其他郡守当真不一样。

苏昌起身禀道:“将军,属下派出的两队人马中,侥幸俘获了五六名西夏军,全靠将军在乐州定下的练兵才能得手。此番西夏不会轻易退去,定会来报复,属下想请将军再拨给属下一个队的兵力,有备无患。”

姜兰亭暗暗赞许苏昌缜密的心思,点头道:“村庄不能失,我估计下一次西夏绝不会再让应乐军占便宜,我拨两个队的兵力给你,全部安插在几个村庄附近。”

苏昌大喜,躬身道:“谢将军!”

等众人领了姜兰亭所安排事宜散去后,赵丹青悠悠进得帐来,道:“这凉州境内黄沙漫漫,让火在砂石上燃着根本不可能,你倒是机灵,想到了用酒。”

姜兰亭见是她,面上顿时含笑,将她迎进来:“若不是西凉的酒比乐州的要烈,一般的火石也断然点不着的。”

“哦?”赵丹青脚步一停,清澈的目光似是要将姜兰亭看了个通透一般,徐徐道:“你怎知这西凉的酒烈?喝过?”

“这......”姜兰亭猛然想起赵丹青的禁酒令,脑子一转道:“你看,庆功宴上不是喝过?”

赵丹青慢吞吞坐回椅子上,嘴角轻轻翘起:“你却不知,那一日我之所以给你喝酒,难道就没尝出那酒其实是我在之前就让顾将军掺了水,以防你伤了脾胃?”

“......”

跟这种大智近妖的女子在一起真撒不得谎啊,谁知道何时就能把你(艸)摸(艸)得透彻了?

姜兰亭认命地点点头,道:“我前些日子喝了一点,一茶盏的量,且是热过的,应该不伤胃。”

赵丹青轻叹:“下不为例。”

姜兰亭轻轻握着她一只宛若无骨的手,与自己常年握刀满是茧子的手映衬鲜明,她笑起来,在她耳边轻声道:“今夜,来与我睡一张榻上吧。”

赵丹青心突地一跳,登时羞得瞪着她半天说不出话,姜兰亭身上浮动着极薄的檀香气味,如同骨子里透出来般,围起来让人安逸。她低着头,只见姜兰亭慢慢蹲在她面前,笑眯眯地望着她,脸上也染了些许淡红。

赵丹青伸出手指刮了下她秀挺的鼻梁,嗔道:“胡说什么。”话音才落,她便被姜兰亭打横抱起来,赵丹青从未被任何人这样抱过,惊呼一声,下意识便手忙脚乱地勾住姜兰亭的脖颈,随即听她吃痛的声音:“疼疼疼,头发......扯着了。”

赵丹青忙松开一只手,想下来又不敢挣扎,姜兰亭甩甩了脑后束起来的长发,笑道:“你可别挣了,我力气小你是知道的,待会儿我俩摔了可不好。”

枣红拂卢的细软拂过赵丹青的面颊,她攥住姜兰亭肩上的衣物,声音有些黯哑:“嫌我重?”

“不是。”姜兰亭目光柔和地望着她:“怕抱紧了勒得你痛,抱松些,又怕我俩都摔了,所以吃力。”

赵丹青心中一暖,轻轻倚到她并不宽阔的肩上,道:“放我下来吧。”

姜兰亭笑着摇摇头,抱着她径直走到自己软榻前,小心翼翼地将赵丹青放下,徐徐道:“我没胡说。”顿了顿:“我睡外面。”

月色中天,幽兰的云密密排在天空。

大漠的夜晚气候急降,铁甲贴在身上有些冰凉,许坤临、张远山、唐进、高满棠、林伟五人静悄悄地站在城头箭垛上,唐进将一柄佩剑递给姜兰亭。几人上城都没有点火把,月光照得剑身寒光闪烁。

张远山有些担心地朝大营看了看,小声道:“将军,真要去么?郡主若是发现了,是我等力劝不够的罪过啊。”

姜兰亭指节弹了下张远山的头盔,笑道:“你不说她就不会发现。只要在她醒来之前回来,我们都会没事。”

许坤临呼出口热气:“可是将军,谁都不敢保证郡主夜里不会醒来啊。”

姜兰亭轻声道:“安心吧,她今晚不会醒的。”

“这......”许坤临等人不知道她拿来的自信这么说。

“我在起身之前,暗中点了郡主的风池穴,若周围没有太过剧烈的动静,郡主是不会醒来的。”

这也是今晚姜兰亭与赵丹青同睡一塌的目的,以赵丹青对她的关切,若是知晓她有今夜的行动,或许下令全军戒备不让她出营都有可能。虽然不愿骗她,但为了应乐军的英灵得以安息,她也只能出此下策。

张远山取出一个锦囊,说是前些日子从乐州医营取来的白药,止痛奇效,姜兰亭不知道乐州这些应乐军是怎么弄到大理国的药材的。

唐进低声道:“将军,带上我吧,我与将军一同去。”

姜兰亭冷下脸来道:“别胡闹,还嫌死的人不够多么?你们在这里稳住其他人,别说了,这是命令。”

几人还想说话,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林伟重重跪地,沉吟道:“将军保重.....林伟万死难报姜将军恩德!”他平日与顾舟、武英仲交好,同行十年,兄弟情谊同手足,现下姜兰亭夜袭西夏步军营,心中大为感慨此女子实在重情重义。

姜兰亭扶起林伟,道:“林将军不必如此大礼,我此去,若城中突生变故,还请几位将军保全郡主。”

几人齐齐躬身道:“属下万死不辞!”

姜兰亭点头,一脚踏上箭垛,身形顿时跃出城头。在黑夜中,宛如一只纵下屋顶的猫。

天色黯淡得看不清远处,城头有几处火把,即便西夏不来进攻,但赵丹青与姜兰亭都不敢掉以轻心,依然令众人轮番巡夜。漆黑的那一处,有几个人影张望着城下,那一道暗红轻盈的身影已经踏着黄沙行远。

怀长恨,对千军万马,不惧金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