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两个昨晚去捉贼了么?”
白怜左右瞄着面前脸色不正常的两人,似乎是看出了什么端倪来。
姜兰亭捧着个暖壶看起来还算精神,赵丹青就不了,一整晚辗转反侧导致现在眼角发青,一副困倦的模样,听见白怜问话便猛地回想起昨晚的事来,不自然地往姜兰亭那边看了看,好嘛,她倒是一副镇定自若的表情。
白怜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谁能想象应乐王的闺女儿会在人前露出这副扭捏的神态,西宁州那帮天天盼着她回去的公子哥们若是看到了,从来只能得她清冷笑容,现下不得喊一声此生无憾拿剑抹了脖子?
不疯魔,不成活。若要让一个理性又睿智的女人疯狂,也许只有让她喜欢上一个人。
白怜‘啧啧’两声,拔开瓷葫芦的塞子时又望望这两人,摇摇头喝了口酒,悠悠道:“行啦,也别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姐姐不就是要白府的文牒嘛,妹妹哪有不给的道理。”白怜从黄花梨木架上取出白府的文牒,交到赵丹青手上:“妹妹帮了姐姐这个忙,那姐姐也该对妹妹透个底,你们两个,究竟是......”
赵丹青知道姜兰亭不愿意其他人知道昨晚的事,一来若被旁人知晓两个女子相爱的事,赵丹青会承受怎样的重压,她可做不到王玉台那般坦然;二来,姜兰亭素来低调,即使清楚白怜也恰好喜欢王玉台这个女子,但也不想声张,以后该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赵丹青拈了一粒花生在手,也不吃,只是指尖交替,花生外的那层红衣在她指缝间飘飘落下,几片红屑落在藏青拂卢上。她拍了拍手道:“也不用我多说了,妹妹知道就好。”
白怜嫣然笑道:“妹妹的心思果然逃不过姐姐的眼睛,放心吧,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人知晓。”
“嗯。”
白怜拿出一个珐琅胭脂盒和口脂给赵丹青,说道:“姐姐此次出来得匆忙,怕是没从府中带着些东西,姐姐脸色不太好,姐姐若不嫌弃先用妹妹的扑一些吧。”
赵丹青接过胭脂盒和口脂,会意道:“你的好意我怎会嫌弃。”她回头对时不时捻一粒花生嚼着就是不说话的姜兰亭道:“兰亭,那我们先回房吧,明日怕是有你的差事,我待会儿与你细说。”
姜兰亭‘哦’了一声,没敢去看白怜,手心渗出细汗,很是尴尬。起身拂去赵丹青衣襟沾着的花生落屑,随她出了白怜的屋子。
去到赵丹青屋中,姜兰亭总算长长舒了口气,赵丹青见她的样子不禁好笑道:“有那么紧张?”
姜兰亭点点头,甩了甩手道:“装得好累。”
赵丹青轻笑出声,坐到桌案前拿出胭脂盒道:“何必装,怜儿又不是外人。”
姜兰亭掩上门,坐到她身边叹道:“我知道,可我这是第一次,而且也没对任何说过有......”说到这里她猛地顿住,再没往下说。
“有什么?”
“没什么。”
“对我也不说?”
“啊......就、就是......”姜兰亭憋了半天,愣是把剩下的话给憋出来,偏过头道:“别问了......”
赵丹青知道她后面要说什么,只是看她窘迫的样子忍不住想逗(艸)弄一下。
“兰亭,过来。”赵丹青轻唤道。
姜兰亭老老实实转过来,便看她唇色温润,问道:“是檀色的口脂?”
赵丹青点头:“怜儿和我都不喜欢太艳的脂粉,檀色最贴近肤色,润唇后也不明显。”
倒是符合这姐妹俩的气质。
赵丹青一指在姜兰亭唇上划过,引得她后背直起,轻声道:“你嘴唇有些苍白,也涂点吧。”
“哦......好.......”
双唇相触的瞬间,姜兰亭闭上了眼睛,呼吸陡地紊乱。
既然无法避免,那就接受吧。
馥郁气息索绕着鼻尖,深(艸)入骨髓,只有赵丹青身上才有这种混着檀香和清甜的味道,是自己心底最渴慕的。
短暂的相触并没有持续太久,赵丹青离开时,姜兰亭唇间染上淡淡的檀色。
“噗......”虚掩着的门后传出忍不住的笑声。
肯定是白怜......姜兰亭像个被发现做什么坏事的孩童一样,面红耳赤,不同的是她已经起身大步往门口走去,拐出门的一瞬间就听见两个女子的声音和脚步在走廊间回荡。
“你跑什么!”
“那你追什么!”
午后,和白怜拧了整个中午的姜兰亭才老老实实和赵丹青赶往白石滩军营,当两人进(艸)入右军关隘最大的一座军帐时,里面坐满了人数丝毫不逊色姜兰亭三营所有人数的将军和文官,赵丹青习以为常,姜兰亭也到底是金钗之年于万人瞩目下行金银册封的大理国公主,没有被这等阵势镇住。
见赵丹青走入营帐,整座帐中乃至右军最高将领卓云飞都出列至桌案前,齐齐下跪,朗声道:“末将参见郡主!”
这百来号人的声音洪亮,直震得桌上盏中的酒水荡开涟漪。
赵丹青抬袖道:“诸位将军请起。”
“谢郡主!”
赵丹青径直走到卓云飞旁边的席上,令许多人眼生的姜兰亭在瞩目下,红衣铁甲,面色从容坐到营将当中,与她相隔两名将军旁,坐着头上缠了厚厚白布的赵世平。自姜兰亭进营后,他的目光就好似要喷出火来,一直未从她身上离开过,听到卓云飞替姜兰亭美言,称其练兵有功,提议拨予三百人至三营中,第一位站出来反对的,便是赵世平的舅舅,兵曹大人赵世杰。
自己侄儿被姜兰亭所伤一事早已传入他耳中,并且这姜兰亭与应乐王关系非同寻常,赵世杰岂能容她作大,下辖兵力超出自己侄儿来,若换旁人,他也懒得伤神专门为了调派一事兴师动众赶来乐州,如此反对。但对姜兰亭,他从心底忌惮,这样一个有能耐并且有应乐郡主做后台的女人,决不能给她任何往上攀爬的机会。
赵世杰同时也怒其不争,赵世平作为赵家子嗣,却在父亲的溺爱下成了个扶不起的阿斗,有些小聪明,但论手段和城府,比眼前的姜兰亭差了不是一星半点,连女人都不如的侄子让他也是忍了口气。
他微笑道:“卓统帅慧眼识英,这姜将军也乃女中豪杰,只是乐州目前尚无战事,平白无故调动兵力到姜将军营下,只怕外面本就四处宣扬的谣言更无法阻挡,说卓统帅私心偏袒,当不得一位名将。”
他一番话将卓云飞说得下不来台面,但面上仍笑道:“那赵大人以为如何妥当?”
赵世杰道:“姜将军年纪轻轻,修为深厚,断然不能埋没在乐州这等太平之地,自然应安排到尽将军其力之地。眼下西夏对我大宋蠢蠢欲动,伺机而动,而凉州下辖西凉,常年遭到西夏军进犯,仅仅一年不到,西凉便更替了五位郡守,折将无数,所以我的意思,便是按卓统帅的意思拨兵三百后,将姜将军调往西凉任西凉郡守一职,为皇上和应乐王爷镇守西面门户,皇上亦无后顾之忧,岂不(艸)良策?”
卓云飞心中暗道这赵世杰实在狡猾,他和郡主费这么多心思将姜兰亭栽培到这里,他倒好,一句话便将姜兰亭撇到边疆去了,而且莫度将军现下只怕还在西宁州回不来。卓云飞强压火气,说道:“姜将军是王爷和郡主看重的人才,若是调派到西凉,岂不大材小用?”
赵世杰不以为然:“何以为大材小用,莫非卓统帅以为,吐蕃重要,那稳住西夏便不重要了?或是以为,西夏现下的形势很安定?”
卓云飞皱眉道:“我并没有如此说。”
“既然如此,那将姜将军调派到西凉,有何不可?”
饶是卓云飞也不知此时该如何作答,若派,郡主的一番心思白费,若不派,那赵世杰便更能抓住姜兰亭和郡主的关系大做文章,进退两难。
赵世杰仿佛早已料到卓云飞不会轻易将姜兰亭送出,便从广袖中拿出一封令状,笑道:“这是周右仆射大人直接下的诏示,请卓统帅直接派兵前往西凉镇守。”
卓云飞见了令状,再无对策,只得躬身接过令状,道:“大人英明。”
底下的赵世平心里早已乐开了花,这恐怕就是赵家对姜兰亭最大的报复,西凉那地儿现下就和大理国一个模样,若不是迫不得已必须经过,便是孤魂野鬼都不愿去的地方,再拨三百人至三营中,恐怕过不得多久便要重蹈覆辙,那五名郡守,无一例外死于非命,到时候凉州又得向朝廷请示更替新的郡守。即便她福大命大活了下来,那也是陷死在边疆,远离乐州,对自己再构不成任何威胁。
众将散去后,回到宝峰楼的赵丹青脸色终于阴沉下来,她想过些时日将姜兰亭带回西宁州的计划被赵世杰的出现全盘打乱,让姜兰亭身边的十位部将毛骨悚然。赵丹青知道赵世平是典型的阴险小人,再下三滥的手段都能使出来,她都有去预想,唯一没料到的便是赵世平这般厚颜窝囊,竟然将远在临安的舅舅搬到了这里替自己撑腰,而赵世杰便更加难缠棘手。
不让姜兰亭去西凉是不可能了,兵部的令状纵然是藩王也不能违逆的,况且西凉当真是个九死一生的可怕地界,她不知道要用什么法子来挽回姜兰亭此行十之*会送命的赌局。
“兰亭,西凉郡守一职,你愿意去承担么?”赵丹青开门见山道。
姜兰亭此时也心情异常烦闷,道:“兵部的令状,可不管我愿不愿的。”
赵丹青冷冷道:“我可写书信加急给父王,请他出面与兵部尚书详谈,兴许能改变主意。”
姜兰亭摇头:“方才赵世平和赵世杰得志的模样你不是没瞧见,若有法子周旋,何必等到现在。”
西凉地广人稀,常年雨水不断,现在临近春天,环境只怕更为艰苦,而且西夏不比金军,神出鬼没踪迹难寻,一旦正面冲突令人防不胜防,五位郡守最终要么被围剿,要么遭到伏击,无一幸免。
赵丹青信任姜兰亭没错,但并不认为她去做那西凉郡守便能安稳无恙,她哪里放心得下?
姜兰亭叹道:“反正都是带兵征战,到哪里,有什么区别呢?”
“有什么区别?区别就在于我不想看到你是以殉国并封号的身份被人从西凉抬回临安!”
姜兰亭挥挥手,让那十位大气不敢喘一下的部将回房歇息,这才缓缓道:“丹青,我不会那么容易就死。既然佛祖让我活到现在,那也不会让我随随便便就死在一个县城里。”
赵丹青良久无语,对于姜兰亭的执着她是见过的:“真的决定了?”
姜兰亭执住她的手,轻声道:“对于无法变更的事,何必伤神呢?”
是啊,事在人为,若能改变,何必现在来心急,赵丹青唏嘘不已,随即道:“我和你一同去。”
姜兰亭似乎是有预料,并不惊讶,皱眉道:“我希望丹青留下来。”
“为什么?”
“若我们当中真有人要先走,而只有一个人能活,我希望是你。”
“在这种乱世当中,每一次分别都有可能是生死离别。不必多说,我随你去。”
姜兰亭握紧了拳头,连修剪整齐的指甲都快抠进皮肉里,随后又慢慢松开,无奈地点头。
赵丹青轻轻揽住她的腰,低头听着她规律的心跳,喃喃道:“不要死在我面前。”
“好。”
乐州最高处为城门正中的塔楼,可俯瞰全城,城门两旁有巨(艸)大的石雕龙头吐水,汇成两道三丈宽的护城河围绕乐州全城。
城门外响起雷鸣般的马蹄声,砸得地面一阵轰动,让城门街道两旁的行人频频侧目,吓了一跳,竟是难得一见的右军军伍出动,而且看那架势可不止几百骑兵,一时间应乐大旗林立,一片红衣铁甲好似没个尽头,占据了整个城外。
那茫茫右军阵营的将士们神情肃穆,站在最前端的几人更是吓人,除去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右军统帅卓云飞,还有城内头号世家的白家小姐,最引人瞩目的,恐怕还要数青衣狐裘的应乐郡主了,远远望去,当真和敦煌壁画上的飞仙似地。
今日这一排场恢宏得惊人,白家老祖宗出城都未必这么大声势,一些人看出了那军伍中浓重的战意,更让人胆寒,莫不是金贼打到乐州来了?
白怜立于千军万马前,凝视姜兰亭和赵丹青许久后,才徐徐道:“若是有一天,三营没能镇守住西凉国门,凉州百姓束手就擒,甚至投靠西夏反过来对付应乐军,姐姐和兰亭会不会心寒?”
姜兰亭反问道:“如果是白怜,会怎么做?”
白怜手指摩挲着白釉瓷葫芦的柔腻瓷身,嘴角边升起一抹冷笑:“我若是看见这般场景,见一个,杀一个。”
姜兰亭感叹:“让你去管一座宝峰楼,始终还是大材小用了。”
白怜看着姜兰亭眉间微皱,猛地忆起那年那夜,王玉台身穿蟒袍,站在万家灯火上的青羊宫中,若是被天子看到这一幕,还以为是苍月王迟暮,传藩王之位与王玉台,神似一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藩王。一(艸)夜荒唐,半夜旖(艸)旎,王玉台在枕边对白怜柔声道:“若我用十年时间成为苍月王,便带你回成都,做一世的苍月王妃。”
眼下姜兰亭比起王玉台,虽是差了些火候,但相信不用十年,王玉台能登位,姜兰亭亦能,这两个女子身上总是有能让人心甘情愿追随的气魄。
赵丹青顺了顺白怜脑后被风刮乱的发丝,轻声道:“别送了。”
白怜摇头道:“送到关外。”
大军来到关卡口,白怜又说要送十里,赵丹青心里也泛起酸楚,劝道:“怜儿回去吧。”
姜兰亭道:“照你这样,直接送到凉州得了。”
白怜咬了咬唇,看着姜兰亭道:“真不要我送你的那匹青鬓?你好歹已经是名营将,没匹像样的坐骑可不行。”
姜兰亭微笑道:“那么名贵的马我可舍不得拿去走边疆,有了感情,若是以后身死还得哭一场,算了。”
白怜罕见对姜兰亭也柔声道:“你多保重。我还是那句话,不管西凉最终走到哪般田地,一定要照顾好姐姐,你和姐姐都要好好地活着。”
姜兰亭郑重点头:“知晓了。”
白怜眼中不舍,回头对赵丹青道:“姐姐也保重。”
赵丹青嗯了一声,让卓统帅和白怜回城。
“告辞。”姜兰亭转身对白衣白酒葫芦的女子挥挥手,跨上了马。
右军三营浩浩荡荡远行,白怜和卓云飞站在关卡处久久停留,待钟声响起,这才策马回到乐州城,白怜走上塔楼,站在塔楼上眺望西方。
青鬓是好马,但比起青鬓,白府马厩中便是连五花马都有,更罕见的宝马也送得起,只是她觉得不符合赵丹青和姜兰亭气味相投的低调作风,再者姜兰亭便是连那匹青鬓都没要。她私下塞给赵丹青六百两银票,让她和姜兰亭一路好好珍重身体,她知道赵丹青不缺这些钱,但她能为她们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将军也好,应乐郡主也罢,那是外人的看法,在白怜眼中,她们就是自己的半个姐姐,和姜兰亭哪怕吵翻天,她也很珍惜这个朋友。
这些都是她的心里话,却没能说出口,怕显得太矫情。
“还望佛祖保佑,望世间多一个苦心人天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