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宝峰楼里的日子平淡无奇,乐州也如同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也许是此处有重兵镇守,才不至于不受战火牵连。在白怜这儿住了些时日,赵丹青才听闻白府老爷白维扬回府,多日不见父亲的白怜自然要回府上,赵丹青也一同去探望,赵丹青会去是情理之中,她父亲与白维扬是多年老交情了,她这个晚辈可不能失了礼数。只是姜兰亭不知道自己这个外人为何也要跟着去。
赵丹青有自己的打算,姜兰亭要在右军中立足,与作为朝野支柱之一的白府提早交好关系必不可少,让白老爷子对姜兰亭有个印象,以后姜兰亭若真能在右军中占一席之地,白府在背后的支持至关重要。
“怜儿先去吧,我去置办点东西,随后就到。”
白怜站在驮轿前执着赵丹青的手道:“姐姐不必这样拘礼,父亲与王爷是多年老交情了,寻常探望就可,父亲一定高兴。”
赵丹青笑着摇摇头:“交情归交情,但晚辈可不能疏忽了,怜儿先去吧。”
白怜只好点点头:“那好,姐姐要快些来。”
“知道。”
目送白怜的驮轿走远,赵丹青和姜兰亭这才骑上马,去往乐州城最为繁闹的玉水街头。这儿的一切较之宝峰湖附近,都变得突兀起来,过往行人无一不是鲜衣怒马,极少见衣着平凡的人,所兜售的物什也都令寻常百姓望而兴叹,这儿更像是一个富甲们喜爱来的集市街头。
赵丹青径直去了一家名为方圆钱庄的店铺里,从掌柜的处直接取走一件早已从夔州路送来的紫袍玉带端砚。白老爷子平日从商之余最大的喜好便是书法,赵丹青的这一尊端砚,是可遇不可求的极品,一件出手就足以让白老爷子欢喜许久。
姜兰亭仍是那身应乐军中的枣红拂卢和花纹更为精细的铁甲,很是平常。以赵丹青的话来说就是,今日白府里登门探望的人必然数不胜数,带了自家闺女公子来的也很多,必定要着重施以粉黛,而姜兰亭穿着平常,倒更能让白老爷子留意到。
白府门口车水马龙,当赵丹青和姜兰亭到时,门口声势浩大的官老爷们立即躬身让出道来,满脸堆笑。应乐王的宝郡在封地内,按礼二品以下的官员见到必须躬身行礼,若是在道上遇见,必须下马落轿让出路来。
赵丹青和姜兰亭下马后,被早在门口等候的管家引入府中。
白府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府邸,白墙黛瓦,回廊照壁,倒是令一直居住在大理国和昆仑山的姜兰亭开了眼界,那位管家一路恭恭敬敬领两人走到一座戏坊里,里面戏台上正演着一出姜兰亭和赵丹青并不陌生的剧。戏坊中布置精细,可里面只寥寥坐了三个富甲模样的人,见了赵丹青立马起身行礼。
在应乐王麾下封地中,可以不认识知州,但一定得认识郡主,所以三人面上堆砌了满满的笑容。赵丹青只是与三人客套了几句后,便随管家引到一处雅座下坐下,管家细声道:“郡主,老爷正在前厅招待其他客人,请郡主和这位将军在此稍候片刻。”
赵丹青微笑道:“有劳了。”
“郡主哪里的话,小人分内之事,今日戏坊内不接待其他客人,这戏台布置便是为了几位大驾光临。”管家说完后,躬身退出。他刚出去,便有侍女端来食盒香茶。
姜兰亭自小对戏剧都是兴致缺缺,倒是对赵丹青取来的那一件端砚极其有兴趣,很想摆在眼前细细端详一番,但想到是送给白家老爷子的重礼,便只好作罢。
耐着性子听戏,这戏子唱的是《目连救母》,一唱三叹,很是出彩,姜兰亭虽无兴趣,但从小也对这些戏剧很熟悉,听起来无大碍,听戏间隙还能吃茶点,四周欣赏白府的楼庭格调,何乐不为?
这一听,便是漫长的三个时辰。
赵丹青和姜兰亭的耐性本就出类拔萃,但另三位商贾便不如此了,期间不停遣人询问白老爷子的消息,脸色难看。那管家三番两次解释白老爷子确实在前厅应客,实在无暇过来,待那些客人散得差不多,老爷自会过来。光是伺候里面这三位爷,管家已经满头大汗,索性最为重中之重的应乐郡主脸色还不错,夹在两头难做人的管家也不由松了口气,忙让戏子再唱曲子。
待曲子终了,又是两个时辰。饶是赵丹青和姜兰亭这般好耐性的人也有些坐不住了,而最令赵丹青脸色大变的是管家丧着脸跑来说,白老爷今日或许腾不出时间来接见了,赵丹青也再没耐心,施施然起身。
她虽然脸上仍挂着浅笑,但管家哪会瞧不出其中冷意。若是来的是一旁的那位女将军,莫说五个时辰,便是五日都得好好等,但今日来的可是应乐王的宝郡啊,普天之下几个人得罪得起?纵然老爷和应乐王交情不错,但在交情和王爷宝郡当中,傻子都知道王爷会更偏袒谁。在中间伺候的管家若不能在此时稳住赵丹青,替老爷补回些许失去的信誉,得罪了应乐郡主,那罪名可承受不起。
就在气氛慢慢冷下来的时候,姜兰亭望望侍立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管家,一副并不知道发生什么的神情赵丹青道:“郡主,末将有些饿了,能否在这儿用饭?”说完,她飞快地扫了眼管家。
这可是个天大的台阶,那管家并没有漏掉,再不借势下楼那真得蠢死。
管家听到她这话差点没感激得跪下来给她磕头,马上道:“只要将军吩咐,小人立即给郡主和将军上一桌盛宴来。”
赵丹青微微偏头看了看朝她笑眯眯的姜兰亭,心里叹了口气,但也不由感叹道,有她这般心思,应付一般的官场是不会有太大问题。她也看在姜兰亭的面上,卖了管家这个面子,道:“那便上一顿膳食来吧。”
管家忙哈腰点头:“自然自然,请郡主和将军稍候片刻。”
姜兰亭默默坐回软垫上,喝了口香茶,寻思着这白老爷的面子当真这么大?敢让赵丹青白等整个下午。
虽说在听曲的时候茶水和点心十之六七都是姜兰亭吃掉的,但等一桌丰盛晚膳摆上来,姜兰亭口下也没留情。奈何管家真的给摆上了一桌盛宴,她们两人哪吃得消?赵丹青便邀了另外三位商贾一同进餐。能被郡主邀请共进晚膳,多少人求之不得,何况赵丹青本就是貌美出众,也能正好一饱眼福。三位商贾也不客套寒暄,向管家要了几坛美酒,一一敬赵丹青。
能在各个场面替父亲打点的赵丹青酒量自然不弱,但也不是海量,几番敬酒后,脸色就有些不适,但仍笑着推脱喝不下去。那几位商贾也喝到了兴头上,知晓应乐郡主脾气不差,便一刻不停地劝酒。
一旁一个劲吃赵丹青夹的菜的姜兰亭终于放下筷子,拿过赵丹青手中的酒盏笑道:“郡主不胜酒力,末将自作主张来与三位大人喝。”说完便将盏中的酒仰脖喝下。
她这派爽利的作风让三个商贾很有好感,当下抬上一坛未开启的酒坛给姜兰亭,觥筹交错起来。
和姜兰亭喝起兴致,三位商贾也不再如起初那般顾及,和姜兰亭说一些家常,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这酒却是没停过。
天色暗下来,整个乐州升起红灯。
出了白府,姜兰亭和赵丹青和三位同样没能见着白老爷子的商贾分道扬镳。
赵丹青扶着姜兰亭,闻着她满身散不去的酒气,皱眉道:“傻姑娘,酒可不是这样喝的,你的酒量哪比得了那些商人,撒个谎找借口不喝就是了?”
姜兰亭长长出了一口气,望着天上黯淡的月光道:“哪能处处占上风呢?”
赵丹青没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而是道:“我没让你去那三个富商老爷的府上坐一坐,是不想你被他们套住。那些商人虽然从商有道,但未必是能在你以后起到好处的角色,无非是想与你拉拢,以后多一个靠山,你今日进了他们府中做客,以后就得还这个人情,现在和他们建立交情没有必要。他们若是能像白老爷这样一锤定音的底气,那我是绝不会阻拦的。”
“嗯,我知道了。”
赵丹青望望那张醉醺醺但仍尽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的干净脸庞,柔声道:“今日白怜不在宝峰楼,约莫你也住得腻了,可想去什么地方逛一逛?”
姜兰亭晃了晃脑袋,脸色淡红,笑道:“现在怕是会扫了你的兴,腿都喝软了。”
赵丹青笑了笑,心想也是。从一旁仆从手中接过缰绳,将另一匹马的缰绳拴在鞍上,把姜兰亭扶上马后,自己便坐在她后面,牵着缰绳。
“这样被他人瞧见了,怕是不好吧?”姜兰亭提醒道。
赵丹青挑了挑眉:“哦?你若还有力气自己骑一匹马,那就下去啊。”
姜兰亭认命地摇摇头。
两匹马悠悠走在乐州夜晚的街道上,走马观花似地看着两旁繁华的夜景。赵丹青特意勒紧缰绳,让马匹走得平稳,臂弯里姜兰亭的身上和发上散出这几日点的檀香气味,很舒服。
赵丹青心里说不尽的暖意,抱着她很安心。七年来她一直不敢承认自己会对一个女孩产生别样的情愫,虽然也会害怕,怕其他人知道,更怕自己父王知道,她不敢去想父王知道这件事后的表情,自己赋予重望的女儿会做出这等忤逆的事。但直到姜兰亭出现,她才确信自己的心里所想没有错,她确实极深地喜欢着她。而眼前这个人迄今为止所做的事,和她的为人,确实值得她去喜欢。
她轻轻把下巴放到姜兰亭肩上,轻声道:“今晚去白矾楼住下吧,带你感受下乐州最大的客栈是什么样。”
姜兰亭微微偏头,开玩笑似地道:“留宿多少银两一(艸)夜,应乐郡主出钱的话,便宜的我可不住。”
赵丹青笑道:”乐州就是这样子,在留宿上不会太苛刻。你若想留宿更贵的客栈,等到了西宁州再说。“
“那我可得牢牢记好了,可不许赖账。”
“你以后常提醒我就是。”赵丹青对此并不放心上,这些小钱,对于她这样一个堂堂王爷的女儿,还真必要计较。
到了白矾楼下,便立马有仆从替二人牵过马,到马厩中喂上好的草。
赵丹青要了两间客房,掌柜的一看是赵丹青,立马让跑堂的给腾出最上好的两间上房,赵丹青有意要拿出钱,都让这掌柜的给劝着收回去了。姜兰亭不禁莞尔,怕是赵丹青硬塞给那掌柜的,他都不敢收。乖乖,这可是王爷的女儿啊,能赏脸来就是另一个层面的照顾了,谁还要钱?乐州的一切运作不都得王爷多担待?但最后在赵丹青的坚持下,掌柜的还是象征性地收了普通客房价格的银钱。
赵丹青拿了一张银票给姜兰亭,说道:“晚上要是嫌闷,就点些夜宵,喝些好茶,这家客栈的二楼有花浴,去泡泡,差人给你按揉一下。”
姜兰亭也不和她客气,接过银票笑道:“多谢郡主。”
送赵丹青进了房,她自己也回到房间中。
屋内早已点了烛火和宁神的檀香,她再没有外人面前一直保持的笑容,而是面庞紧绷。她推开窗户,静静坐在椅子上,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和马车,胃中因替赵丹青挡下太多的酒而隐隐作痛。
翌日清晨,赵丹青在和掌柜的问话中得知,姜兰亭昨夜只是向跑堂的要了笔墨和纸后,便再也没有出过房门。今日一早洗漱后去了后院,坐在佛墙前念经,一念就到现在还没回来。
赵丹青听完有点诧异,但又在情理之中,想到她既然能定定在戏坊里听五个时辰的戏,那念一早晨的经就不足为奇了。
掌柜的从桌案下拿出一个揉皱的纸团递给赵丹青,说是打杂的在整理姜兰亭屋子时间她扔在废竹篓里的。
赵丹青接过,展开看了一眼,起先怔了怔,随后茫然,最后闭了闭眼睛,轻轻出一口气,将纸张折叠好放入衣中。
那张纸上是一个画到肩部就停了笔的女子,画上一笔一划极其用心,眉眼清晰,栩栩如生。
在画上那女子的发上,有一支用淡墨勾画出的朱鸟檀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