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薛氏死了之后,发觉自己如魂体一般漂浮在空中,脑里仍有意识。
她有点疑惑,莫非自己没死透?
可当她瞥到眼前床榻上,那闭眼躺着的女子确为她时,她又相信自己是死了。
那女子是薛粟文,而王爷就在床边握着她已经冰凉的手失声痛哭。
薛粟文心里很疼,她何时见过王爷这样悲痛的模样?
她想上前,抱抱他安慰他,但她的手宛如空气,径直从王爷手臂上穿透了。
“孩子,你想走吗?”有一道苍老的声音问她。
薛粟文下意识地回道:“不,我不愿,我想留下来陪陪我所爱之人。”
陪陪她的王爷,陪陪她的女儿。
薛粟文忍不住哭了,她是个鬼,却也能流泪。
薛粟文呆呆的望着自己的手心,她嘴里满是苦涩。
她是死了,她真的死了。
之所以她如鬼魂的飘荡在这里,是因着她对王府执念太深,心愿未能了结。
心有执念的人,死后是回在自己执念之地来回徘徊的。
“粟文啊,我向你发誓,我一定会照顾好我们的女儿的。”
薛粟文听到王爷郑重地保证。
她回道:“王爷,我信你会。”虽然这话并不会被汾阳王爷所听见。
就这样,薛粟文成了鬼在王府里飘荡了。
在她死后几个月,汾阳王爷迎接了小薛氏入府。
那一日,大薛氏就坐在屋檐上,望着一身火红的小薛氏嫁入王府,成了他的王妃。
她再次哭了。
她好嫉妒小薛氏,能成为他的女人,她也羡慕小薛氏,羡慕她有一具完好的身体。
但她更为感激自己的妹妹。
因为是她,牺牲了自己的一生,入王府庇护自己的女儿,柳长妤。
小薛氏原本有自己喜爱的男子,天底下唯有薛粟文是知情人。
但为了薛粟文,薛凌文甘愿放弃。
薛粟文不禁想,自己可是太过自私了。自私的先走了,害得王爷,还有自己妹妹的命运皆变了样。
她想了想,不自觉走去了婚房。
薛凌文就坐在床边,她已取下了花冠,柳长妤被廖妈妈带了进来,但小小的她一直哭闹着不停,“我要娘亲,妈妈,我要娘亲!哇——”
柳长妤的小脸哭成了泪人,薛粟文站在门口捂嘴痛哭。
她的身子跪倒在地上,如今她是一只鬼,没有人会看见她。
最后是薛凌文轻轻将柳长妤拥入自己怀里,声音温柔:“妤儿,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母妃了,乖,不哭。”
她温柔又有耐心,薛粟文不禁想到,若是薛凌文有朝一日能有自己的孩子,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好母亲。
薛凌文与王爷大婚之后,薛粟文本想离开王府,然而她发现,除了王府,她竟不知道走往何方。
是因为心中执念还没了断,所以自己还不能离开吗?
薛粟文只能继续在王府飘荡了。
日子就这么一日又一日的过去,柳长妤渐渐长大,小薛氏仍然担着自己为人母的责任。
而薛粟文偶尔会去书房陪陪王爷,他写字时她就在一旁看着,他习武,她就端着下看他有力的双臂,想着自己曾被他抱在怀中的滋味。
又喜又悲,这样的日子对薛粟文的感觉就是这般。
偶有一日,王爷似有意无意向她所站的方向瞥来目光,薛粟文吓了一跳。
而后她拍拍胸脯,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她都已是鬼了,她还在怕什么?
又过了几年,柳长妤及笄了,嫁的是当朝少年将军秦越。
薛粟文偷偷溜出了府,有意去打听那秦越的品性,最后是完全放了心。
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儿,出落为世间明珠,嫁给那非凡的男儿为妻,薛粟文的心愿也终于了结了。
不过在柳长妤出嫁之际,她无意间听到乔侧妃在自己院中说的那等肮脏之话,气得她意欲报复,便装鬼吓唬她。
不知是乔侧妃心底本身就有鬼,还是她扮的太过骇人,第二日,乔侧妃就疯了。
王爷也不愿搭理她,就把她关在桃花院,命人严加把守。
乔侧妃终日地疯疯癫癫,之后没几日病情就爆发了,她的头磕上了桌角,发现她时已经晚了,人断了气。
薛粟文去看了眼她闭眼的模样,心里没有太大的感触。
她只是有些后悔,后悔要亲手将乔侧妃送进王府,还差一点让她害了自己的女儿。
薛粟文离开了。
她看到大燕最后还是乱了,秦越为拥戴新帝北戎王,领兵攻入燕京。
也就是在这种时候,柳长妤生孩子了。
柳长妤身下流了太多的血,染红了薛粟文的双眼,看她的孩子无论如何都落不下来,薛粟文为她紧紧捏了一把汗。
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走上与她一般的道路,不过她的祈祷起了效果,柳长妤生下一位小公子,软软可爱的很。
薛粟文拿手指碰碰孩子柔软的小脸蛋,至此再无心愿未结。
“孩子,你想走了吗?”
耳边又响起那位老者的声音,薛粟文站在宫门外,她抬眼望见天际火红的云。
回身得以见到汾阳王爷高大的背影,她轻轻笑道:“王爷,以后的路妾身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她又向别处说道:“我走,这一回我随您离开。”
她的身子渐渐消散,宛如从未来到过这世间,她轻轻地来到,又轻轻的走了。
王爷在她消散的这一刻,猛然回了头,可眼里什么也没能望见。
唯有空气。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感觉到心脏扎得疼痛,他只以为这是错觉。
……
“孩子,你想回去吗?”
“想,可是我已经没有了回去的必要。我的女儿已嫁人生子,她过得幸福美满,我再无更多的挂念了。所以,我不想再回去了。”
“那你的这一生还有遗憾吗?”
“有,很多很多。还有很多很多……”薛粟文哭了。
“你最想的是什么。”
“那一年,我没有死于非命。”
薛粟文最痛的就是产下柳长妤后,自己无尽破败的身体,若是一切都能重来,她希望自己有一具健康且完全的身体。
“孩子,你想回去吗?”
“想,我想!”她的眼泪飞纵。
“姐姐,醒醒,你快醒醒。”
薛粟文被摇醒了。
在她眼前的是薛凌文还显稚嫩的脸,薛粟文惊讶不已,“凌文?”
“哎呀姐姐你怎的还在迷糊着呢,今日可是你大喜之日!”薛凌文伸手就去拉她起身,“你快起来,别到时误了吉时!”
“吉时?今日……”
薛粟文好一阵的恍惚,她望向自己的双手,指尖纤细白嫩,是似曾相识的模样。
“姐姐,你今日是怎的了?”薛凌文都为薛粟文感到着急了,“你先前不是常常念着,就等着今日的到来吗?今日一过,你可就是汾阳王府的王妃了!”
“是……是大喜之日?”
“没错,你可要将清醒一点,今日你是新娘子呢!”
得薛凌文这般一说,薛粟文浑身只剩下了颤抖。
她不是鬼,也不是了结心愿转世投胎了,而是重回到了将嫁入王府的这一日。
薛粟文问自己,这一切都将重来,她还会再尝一回痛苦吗?她与王爷人鬼诀别的十余年,通通都是都变为了前尘。
这一生,是她不敢想的奢求。
眼泪顺流而下,薛粟文压抑不住地哭泣起来。
一旁的薛凌文拿出帕子一边为她擦着,一边还问道:“姐姐,大喜之日你怎么还哭上了呢?”
“嗯,是高兴的。”
小丫鬟在屋外喊了一句,“大小姐,王爷来接亲了!”
“姐姐,你要幸福。”
薛凌文握住了她的手,语气认真道:“我这辈子唯一的期盼就是姐姐能够幸福了。”两人为姐妹感情不比他人,尤其是小薛氏,极其在意大薛氏。
薛粟文既已重来这一世,她便不愿薛凌文为了自己,搭上她的后半生。
走之前,她温柔回了她,“凌文,你做的核桃酥很好吃,下回遇到宋大人,你可送他尝尝鲜。”
那位宋大人,便是薛凌文心中早住进的男子了。
只是因为她,薛凌文将这份心意,深深埋在了心底,无人得知。
“姐姐,你快走!往后你可别再回来了。”薛凌文恼羞成怒,推着薛粟文就要她赶紧出屋。
“我走了。”
薛粟文与她笑着道别。
薛凌文远远望着薛粟文上了花轿,强忍着眼里的泪水,“姐姐,你要记得回来。”
两人亲密十余年,薛粟文能嫁给心爱的男子,薛凌文即使不舍,但更为她高兴。
只要姐姐好,一切对薛凌文都是好事了。
薛粟文记得与王爷拜堂的画面,记得他亲手掀开了火红的盖头,记得自己在他面前含羞带怯的模样。
这些皆与前世一模一样,没有改变。
她还是他的妻,了却上辈子的遗憾。
“粟文。”
汾阳王爷掀开盖头,未瞧见薛粟文面红的脸,而是一张沾满了泪水的小脸。
“粟文,你怎么哭了。”
王爷慌乱不已,笨拙地拿指腹可又害怕会伤到她娇嫩的肌肤。
他目光闪烁突然问:“你是不是后悔嫁给我了?”
“不是,不是!”薛粟文连忙拉住了他的手,她向前扑进他的怀抱,“我做梦都想嫁你为妻,想给你生个孩子,我怎么会后悔了呢?”
“好,那我们先生个孩子。”
王爷将她抱上了床榻,他的热情不比她重生之后来的少。
薛粟文面薄,叫他一说就止不住羞红了脸。
真好,她又嫁给了他。
两年之后,柳长妤出世了,薛粟文生产时大出血晕倒,差一点没救回来,但她想到了好不容易重来的日子,她不甘心就此放弃。
最后,她咬牙扛过去了。
汾阳王爷亲吻她湿透了发丝,“粟文,辛苦你了,我们的女儿很可爱。”
他怀里便抱着熟睡的柳长妤,神色温柔。薛粟文不经意柔声道:“我们的妤儿,长得多像我们。”
“嗯,本王很喜欢她。”
薛粟文突然抬眼,说了一句,“王爷,妾身不会再为您纳妾了。”
“嗯?”
薛粟文坚定目光,“即便妾身这一生只有妤儿一个女儿,妾身也不愿意与旁的女子分享王爷,王爷你,只能是妾身的。”
这大概就是薛粟文重活之后的改变吧,前世她为护着柳长妤,曾看见秦越对她超乎寻常的宠爱。
她终于明白,女子若是深爱一个男人,那便不应该将他推给他人。
如王府后院的小妾,薛粟文再不想看到一眼。
因此,她一改温柔的性子,转而霸道了起来。
“粟文,你脑子里想的竟是这事!”王爷乐的不行,他哈哈大笑回道:“本王应你就是,只你一人,你看可好?”
王爷都以为她是吃味了,对她更是爱到了骨子里。
薛粟文好不羞涩。
王府果然再未入任何一位女子,即是薛粟文再不能生育,王爷只有柳长妤一个女儿,王爷仍然顶住了外界所有的压力,身边只留了薛粟文一个女子。
又过了一年,薛凌文出嫁了,她所嫁的男人便是宋大人。
亲眼所见薛凌文嫁入宋家,薛粟文才真真觉得心里踏实了。
她的回来,改了其他人的命,这一世再不会像那世,留有太多的后悔了。
在柳长妤五岁之时,薛粟文带着她奔去西边去寻王爷。
王爷因身有皇命,不得不镇守在西边,平定风波。
王府的马车驶进了临河城内,柳长妤年龄尚小,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
小小的人儿就趴在车窗子口上,巴巴的望着外头。
“妤儿,听话坐好。”
薛粟文柔声一提。
柳长妤却一手指向一处,“娘亲,你看那位小哥哥好生厉害。”
薛粟文看了去,不远处的地上躺倒着几个小乞儿,而唯一站着的是衣衫被撕破了的男孩。
他眼里冰冷,年龄瞧着不大却已有了与年龄不符的冷硬。
薛粟文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武乡伯府家的孩子,那位大公子,也是常山郡王之孙,秦越。
她吩咐车夫,“去将那孩子带上车来吧。”
不多时,秦越被领进了马车,薛粟文仔细瞧了瞧他的脸,上头有好几处伤痕,想来是与人打架所致。
薛粟文尽量放柔了声音,“秦越,你外祖父常山郡王呢?”
这样养尊处优的少爷,为何会在林河城受了这么多的伤。
“你……你是何人?”秦越皱眉。
小小年纪皱起眉毛很是好笑,薛粟文刚笑出声,就见柳长妤已经爬了过去,拿小手擦擦秦越脸上的灰,还笑嘻嘻道:“越哥哥,你脸上都是灰,羞羞!”
薛粟文诧异了,她不敢相信,自家女儿先前可是从未见过秦越的,怎的第一回见人家,就对他很有兴趣的样子。
薛粟文又去看秦越,发觉他因着柳长妤的动作,目光变为了平和,她勾唇一笑,“我是汾阳王府的王妃,这是我的女儿,柳长妤。”
“越哥哥。”柳长妤很会看自己娘亲的脸色,一等她说完,自己就叫了一声秦越。
秦越不知为何,为柳长妤的这声哥哥叫的很是脸红,他结巴回道:“王妃。我,我是秦越,外祖父不在城内,我是,是偷溜出来的。”
“好孩子,稍待我派人给你外祖父递信,再接你回去。”薛粟文又认真与他道:“往后可不能随处乱跑了,不若你外祖父该有多担心。”
秦越重重点头认错,“往后我再也不会了。”
柳长妤再边上不甘寂寞,拿出自己宝贝的糕点,一下全都递到了秦越面前,“越哥哥,给你吃。”
秦越摇头,“我不吃。”
柳长妤只好自己吃了,拿出一块就小口小口咬着,脸蛋都圆鼓鼓了起来,“越哥哥,这个很好吃的!”
“真的吗?”看她吃的好香,秦越又是忍不住脸红。
“嗯,你尝尝看。”
柳长妤伸手就递了过去,秦越犹豫片刻,最后还是俯首吃了一小口。
待咽下肚子,他薄唇轻启,“你说好吃是真的。”
“对吧?”柳长妤笑得凤眼弯弯。
她那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秦越,他脸上的灰皆擦去后,整张脸是深深吸引到了柳长妤。
在燕京里,她都还未见过这般好看的小哥哥呢,就算他衣裳都破了,还是好看到不行。柳长妤不禁开口说道:“越哥哥,有人说过你生得好看吗?”
“没有。”秦越摇摇头。
“那现在你知道啦,我觉得你好看!”柳长妤翘鼻子,小脸明媚灿烂,“我往后就要嫁好看又能保护我的。”
秦越认真回她:“我会保护你的。”不知不觉就说出口了。
是因为眼前是她吧,初遇便有了想要保护这个女孩的感觉。
“嘻嘻那好啊,不要叫我娘亲听见,我偷偷与你讲,”柳长妤滴溜溜转眼睛,凑近了到他耳边,悄声笑道:“越哥哥,我往后嫁给你哦。”
秦越整个人自脸颊到脖子再到耳朵,都羞得通红。
两小孩头靠着头,还以为自己的谈话薛粟文听不见呢,殊不知方才两人所说的一切都听入了薛粟文的耳。
包括柳长妤要嫁秦越为妻的童言戏语。
她浅浅一笑,默不作声。谁能想到十年后,真的成就了一段佳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