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阳城地处沘水东岸,距离河道还有将近十里的路程,与沘水河道通过一条横向的河渠相连。
如此一来,汉水河道上行驶的大船即便是转入沘水河道,也不能直接抵达蔡阳城下,或是弃船登岸、或是换乘小舟才能到达蔡阳城。
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可以有,李泰下令建造蔡阳城名义上是为的就近向襄阳提供援助,实际上也是在监视与窥探,并且在条件成熟的情况下进行一些必要的军事行动。
但襄阳毕竟是江汉重镇,区域内聚集的军民人口一二十万还要多。蔡阳这座防城仅仅只驻扎了两千多名步骑武装,若是不加小心、全不设防的情况下,这插在襄阳眼皮底下的一柄尖刀分分钟有可能成为送到嘴边的一块肥肉。
所以城池选址要隔开航运主干道一段距离,确保不会被南面的水军直接进攻到,沿河这一段距离便可以设置各种防事。
这一年来荆州各种营建任务,还要进行均田垦荒,人力使用到了极致,也分不出太多力役工匠南来修造新城。所以这座蔡阳城的修造主要是靠当地汉蛮人力,襄阳方面也组织许多丁役前来帮忙,才将这座新城给建造起来。
当李泰赶来此间的时候,梁士彦、李去疾等部将早已经在城外等候,简短寒暄几句后便同入城中。
李泰先派人前往襄阳去通知萧詧自己已经到来的消息,然后才又问起近日汉东地区又有什么新的变故。
“柳仲礼率部东去之后,其治下诸郡县未有外卒入补防事,唯其州人豪宗各以部曲据守其境。仆得令之后即安排游骑斥候南去巡望,行途所见桥津诸处乡卒聚集……”
梁士彦仔细将近来所获取到的汉东情报向李泰汇报一番,事无巨细没有遗漏,末了又说道:“此境梁人官军将士虽然多去,但仍不失防备。其乡徒虽然未为精军,但观其乡序如此严整,恐怕当下还不是进图的良机。”
李泰听到这些情况后也不由得暗叹一声,他来到荆州这一年多时间折腾的动静不小,所造成的影响也并不只局限于荆州一地。首当其冲的襄阳地区就不必多说了,在汉东各地他的威名和事迹也都流传不少。
在李泰到来之前,随陆诸境虽然也都不乏乡土豪强,但这些豪强部曲们主要还是从事各种生产活动,很少进行军事性质的组织和活动。
但是这一次柳仲礼刚刚率领境中军队离开,豪强部曲们便无缝连接似的接掌了汉东地区的防务,完全没有留下可供利用的漏洞和机会。
由此也可见这些土豪们也是深知“就怕贼惦记”的道理,尽管他还没有付诸行动,但已经把对荆州的警戒级别拉到了最高。这种被人重视的感觉,让他一时间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不过总有千日做贼、却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这些汉东地区的土豪们终究不是真正的军事武装,一时的警惕防守没什么,却很难长期坚持下来。
或许他们仍然幻想着柳仲礼这个江汉勐男率军东去不久之后便能打爆侯景乱军,然后重新归镇。但这种想法无疑是做梦,别说柳仲礼没能解决侯景,就算是这波被他解决了,他走就容易,再想回来却难。
眼下大戏刚刚开场,对江汉局势的影响还并不算大,随陆豪强们仍自谨守门户也是正常。
李泰此夜便在蔡阳防城休息一番,第二天一早,岳阳王萧詧便急不可耐的赶了过来。
“侯景已经过了江!”
刚一见面,脸色铁青的萧詧便抛出一个对时流而言或许是重磅炸弹、但李泰已经早有预料的消息。
虽然心中并不怎么惊讶,但李泰还是配合着瞪眼说道:“这不能吧?侯景所部不过一群残师败众,即便能在寿阳裹挟一些不法凶徒,必然也不会是什么精悍之军,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突破大江天堑?”
“唉,家国不幸!若非朝廷一再纵容,狗贼安能作此大祸?今上昏老,已经难能视事,在朝秉政者只是志大才疏、嫉贤妒能,目户中赤子为贼、引江北豺狼入户,实在可恨!大江滔滔,若非朝中有庾亮招引,苏峻又怎能过江?”
岳阳王讲到这里,又是一脸的愤慨,听其话音显然是将这错误全都归罪为朝中的太子头上。
这件事本就妖异复杂,难说具体的责任在谁,就连身在其中者到现在都仍茫然无措,至于他们这些远在江汉上游、只是道听途说来了解事情之人,当然是凭着感觉猜测怪罪。从岳阳王这么说,便可以看得出他们兄弟是真的不爽太子萧纲久矣。
不过在听其此言后,李泰也忍不住稍作联想,在这魏晋南北朝之间究竟发生过几次北方军队南下?如果上一次还是东晋时期的苏峻,那到如今也已经是两百多年了。
岳阳王明显是气得不轻,见面之后单就此事唠叨咒骂了大半刻钟。
他虽然不爽如今建康朝廷的许多人事,但毕竟也是一个梁人,倚做天堑绝险防线的长江竟被乱军郊游一般的渡过,这无论怎么说都有点打脸,心中当然是愤满难当,当然也忍不住要对建康城中那些废物破口大骂。
发泄了好一会儿之后,岳阳王才稍稍收敛了一下情绪,转又对李泰说道:“上游的来货,近日最好是要停上一停。此番闹乱即便是完结了,也会有余波不断。短时间内恐怕不会市情好转,货物存放在襄阳恐怕也会不安全……”
买卖暂停倒是没什么,毕竟李泰所依靠的也并不只有这一条商路。虽然这段时间销货迅速、利润可观,但他对南梁局势也早有预知,停一停倒是没什么。
可是当听到萧詧主动表示襄阳城局势不够安全,他便又连忙见缝插针的说道:“大王莫非有什么忧患扰怀?不妨说出来,我如果帮得上一定尽力帮忙!”
“唉,忧困确有,但也多涉门中丑秽,实在是难以启齿。”
岳阳王先是叹息一声,然后才又说道:“伯山你应知我家嫡庶失序,我兄弟即便是宽释心怀,不再以此为意,但旁人却未必此想。此番侯景闹乱、虽是跳梁小丑,但却给了某些别有怀抱之人聚敛势力的机会!”
讲到这里,岳阳王神情语气俱是转恶:“我兄已经将张缵扣留境中数月之久,朝廷却仍未有撤销张缵任命的令书下达,可见要将我取而代之的心意甚坚。但今雍府富强局面皆我一手缔造,怎能交付旁人之手?
奸人终于等到机会,柳仲礼此去定乱,将我雍府精众引走诸多。这些豪宗大族自我处收益良多,但到临事考验终究还是弃我而走!他们随去除了定乱除贼之外,恐怕也是暗存拥立扶从之想……”
李泰听到这里,一时间脑筋不免有些转不过弯来,心道哥们你是不是得了什么被迫害妄想症?柳仲礼此去连你口中的跳梁小丑都搞不定,更不要说搞什么拥立。拥立当然也有,但却不是这家伙搞的!
不过见岳阳王眉头紧皱、一脸凝重的表情,显然这话并非只是随口一说,而是非常相信自己这一个判断,并且对此充满了危机感。
所谓做贼心虚,大概就是这种情况了。在岳阳王萧詧的视角看来,目前的侯景算不上极大的威胁,但是作为太子心腹的柳仲礼率领大军向东而行,相当大可能会促成一个他所不乐见的情况。
而且此番柳仲礼东去还带走了许多雍州豪强部曲,这更加重了萧詧心中的危机感。原来他这段时间借助销卖西域商货所结成的一个利益联盟,终究还是比不上河东柳氏在襄阳多年积攒的人望和号召力。
无论萧詧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他现在这种疑神疑鬼的状态无疑是对李泰有利的。
于是他便也感同身受的皱眉说道:“这种情况的确是不得不防,终究还是有备无患。不知大王你又想做怎么样的防备准备?”
岳阳王听到这话后便转头打量了几眼这座防城厅堂,旋即便又开口说道:“此间防城建造完好,可以驻扎更多将士。不知伯山你当下是否方便再往此间增戍兵力?”
李泰听到这话后刚待答应,心内却是忽的一动,转而换上一副比较为难的神情说道:“唉,大王既然有问,我也实不相瞒,此间驻兵两千已经是当下人事用度的一个极限。
大王应知我国太原公王思政今仍被东贼困于颍川,其人虽以善守着称,但毕竟敌我兵力差距悬殊。我与王大将军共事一朝,今所镇治也是比邻,镇中总需要留备一部分人马待变……”
“唉,是啊,我也不该专以己困来扰伯山,真是抱歉。”
岳阳王听到这话后便也叹息一声,但在李泰看来却似是有点松了一口气的意思,看来这个所谓的请求的确是有几分试探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