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的时候太好说话,就会被视为软弱,得不到态度端正的对待。
从杜昀借郑满之口探听李泰明年还要不要续约,李泰就觉得这家伙态度有点问题了。
居然还跟自己打马虎眼,明明瘾头不小,还想一毛不拔,也真是异想天开。大概仍然是把李泰当作之前那个被乡豪排挤抵触、事事谨小慎微的外乡新客。
李泰倒也不想彼此关系闹得太僵,就算这个杜昀再怎么欠缺威严,毕竟也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县令。他还做不到在西魏官场上呼风唤雨,将人前程玩弄鼓掌。
同郑满做了这么一场戏,总算是让杜昀态度变得端正起来,答应李泰只要做好他所许诺的人事铺垫,县衙一定会保证调度用工。
将杜昀礼送出门后,李泰归堂后便开始准备游说乡里大户的事情。
他这里刚刚将名单列好,庄人来告,道是原司徒府故员吴参军来访。他便放下手中笔,着员将人请到堂上来。
吴参军名吴敬恩,虽然人到中年但仍是一言不合就要开干的火爆脾气,但面对李泰时还算恭敬,登堂之后便长作一揖。
“月前在外繁忙,不暇与诸位告别。吴参军去而复返,莫非行台授官事有波折?”
李泰同这些人交情不深,只是避免高仲密和自己遭受牵连,才将这几人拉到商原庄上函授进修,此时见到对方,自然想到这方面来。
“月前离乡,已经自赴行台注历,候时待授,请李郎放心。”
吴参军闻言后便连忙说道:“前者学术粗劣、冒昧求官,幸得李郎体恤赐教,使某无惧授新,今日登门,特来致谢!”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腊月天寒,行路不易,吴参军不妨留此用餐,我着渚生作陪,若仍学有疑惑,也可向他讨教。”
李泰闻言后才放心下来,指了指桉上摊放的纸卷歉然一笑。
吴参军见状自然会意,但却仍不起身,略作沉吟后才又拱手说道:“今日冒昧来扰,其实还有另一桩事情。敢问李郎是否记得乡人吴敬义?”
他见李泰有些迷茫,才又解释道:“敬义是某族兄,任职定城县乡团都督。前因气盛触犯李郎,大阅归乡之后常常忧怅不安,所以请我引他来见,希望能够当面告罪请罚。”
“原来吴都督与吴参军竟是同族亲义,此事我还当真不知。不过我既不是地表官长,也不是乡团军将,即便见事持异,也谈不上得罪,无谓因此浪费彼此时间。”
李泰听到这里才想起来,旋即便摆手笑语道。栎阳大阅中,周长明与武乡郡乡团表现中上,人事和编制算是稳定下来。
李泰作为武乡郡乡团最主要的供给人,也因此受惠不浅,他与乡团的亲密关系在乡人眼中远比西魏上层军政人物的关系要更加的震慑人心。
所以李泰也在盘算着继续加强对乡团的影响和控制力,那个吴都督之前就敢跟他公然叫板,李泰叶正打算年后找个时间就将此人踢出队伍。
没想到这人倒还识趣,拐着弯来找人引见请罪求饶。不过李泰巴不得跟这些司徒府买官故员们划清界限,这吴敬恩在他这里也没多大面子。
“李郎乡声仁义、宽大为怀,恳请容我堂兄登堂告罪,恕或不恕,皆在郎君。我家在乡,虽不以豪强称,但也一直为善乡里,不愿与人结怨太深。我堂兄也不是一个孤僻凶悍之人,屡屡担当乡里菩萨主……”
吴敬恩听到这话,连忙又作央求。
李泰闻言后,心思便是一转,然后才说道:“那就见一见吧,告罪倒是不必,但如果有什么误会,也不是不可以说开。”
吴敬恩闻言自是大喜,连忙告歉出堂,不旋踵便把那吴都督引入堂中来。
这吴都督不复之前的强横,登堂之后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涩声说道:“乡里拙人有眼无珠,前有言辞冒犯,恳请李郎见谅。”
乡豪们前倨后恭,李泰已经见过不少,见到这吴敬义叩头请罪,也并不怎么兴奋。他之所以召见对方,主要还是因为得知对方另一层身份。
前事略过不提,李泰示意这吴敬义起身入座,然后才问道:“我听说吴都督热情乡事,多次主持沙门供养事宜?”
吴敬义闻言后便连忙点头道:“寒家笃善礼佛,奉法的门风已经延传数代,旧时家境素薄,唯以心诚求庇。自先父以来,治业小有起色,便勤于乡里佛事,供奉寺庙、凿窟造像不敢怠慢。某亦承蒙乡亲不弃,累为菩萨主三……”
魏晋以来,沙门渐昌,官方民间都有信徒无数。贫寒者捐身为奴,豪富者舍财求福。
北魏年间兴起凿窟造像的礼佛之风,所谓的菩萨主就是这一活动的召集人,后世那些石窟佛像旁常有铭文记录参与造像的人众,许多北魏和后三国时期的乡里人士都因此将名字留至后世。
这一时期民间之所以热衷于凿窟造像,除了奉法礼佛的迷信色彩之外,还有着一个非常重要的意义,那就是抬高乡望家声。
北魏虽然实施了三长制这种基层行政结构,但皇权下沉远远不足,乡里仍然是地方豪强的世界。国家行政的长期缺席,使得乡里必须要有自己的一套伦理秩序。
凿窟造像使人耗物都非常庞大,所以乡土豪强们凭此炫耀乡势、并且扩大在乡里的影响力。北魏上层同样侫佛成风,使得这一行为又蒙上了一层抬高门第的政治意义。
民间信佛者极多,当那些供养人、菩萨主通过造像活动将自己的家声名字同佛陀们紧密连接起来时,他们在那些信众们眼中,自然也就被渲染上了一层神秘光辉。
所以,北魏年间和后三国时期民间各种造像的运动,并不只是单纯的礼佛行为,而是一种含义复杂且深刻、塑造乡土伦理秩序的行为。说的简单直白一点,就是乡权神授!
像这吴敬义自陈,他们家一开始只是乡里寻常下户,有礼佛之心却无礼佛之力。可一等到时来运转、家境发达,就投入到这一行动中来。
吴敬义的乡团都督得职还在大行台输赏格之前,可见他们家的一系列礼佛行为,也获得了不小的回报,从寻常的乡里富户越级成为朝廷承认的统治阶级。
了解了时下乡里的运行秩序,便也就明白了李泰要兴修水利、重凿龙首渠的目的。他就是要通过这一行为,将自己的名字深深刻印在乡土人心之中。
在当下这个时代,乡望并不是虚无缥缈的名声,而是可以直接进行政治变现的重要乡土资源!
“我今将要作业乡里,门下却殊乏擅长操持此业的才力。吴都督若能助我成事,前事不计,后事相扶。”
听完吴敬义的家史之后,李泰便又说道。
吴敬义闻言便是一喜:“郎君也要于乡凿窟造像?地址选定没有?以何名义造福?所奉是哪一位尊祇?”
“你误会了,我不是要造像,而是要凿渠。洛水转远,乡人患耕、农事不兴,我既然居此乡土,当为乡人谋福。所以便想重修汉时故渠,惠泽一方水土。”
李泰摆手笑语道,他是打心底里不想同沙门有什么牵连,虽然凿窟造像投入更小、见效更快,但终究违心。
“李郎宏计,果然大气仁义,不以蕃胡邪法媚众,唯以耕桑之本动人。我若能幸与事中,一定义不容辞!”
听到吴敬义这么说,李泰也是一乐,感情这家伙也不是什么忠诚佛徒,里面的道道自己门清。
无论凿渠还是造像,作业虽不相同,但操作的步骤也都相彷。
当听到李泰说已经说服县衙投入人力,吴敬义便自告奋勇表示愿意帮忙游说乡人。他虽然是定城县人,但定城县与武乡县相邻,本就是析分华阴而设,彼此之间也都乡情密切。
有了这种精熟门道的乡豪加入,李泰的筹备工作进展顺利。
事无主不行,李泰作为主要的召集人和出资方,当仁不让的担任这新渠渠主。
所谓的渠主自然不是说李泰是这条新渠主人,只是为了表示他在这件事情当中的主导地位。
类似的供奉主、菩萨主或者邑主,包括河东玉璧城人称呼韦孝宽为韦城主,都是类似的称谓,很有几分武林盟主的味道。
腊月中旬,高仲密和贺拔胜都遣人来问李泰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前往长安参加新年大朝,但李泰这个盟主做的正过瘾,加入的盟员也越来越多,自然不乐意去长安给那个傀儡皇帝磕头拜年。
更何况他这个官职,连上朝磕头的资格都没有,也就无谓白跑一趟。
他倒是在乡里结党营私的很快乐,但有人却不乐意。
高仲密入朝几日后,大表哥卢柔却冒着大雪持诏入乡:“阿磐,大喜、大喜!朝廷封你高平县男,授员外散骑侍郎,赶紧收拾一下,同我前往长安,共参大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