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一号那天,祝随春四个人提着行李站在门口等宋欲雪,那模样就跟小学生等老师带春游出行没什么俩样。
宋欲雪开了车,她的车倒和她本人温柔的气质不搭,是辆越野,Rubicon3.6L的mopar限量。祝随春认得这个车,是因为她的堂哥昨年刚刚提了一辆。车很空很大。她把车停在她们面前,按下窗户玻璃朝她们示意,又招呼四个人上车。推推搡之间,祝随春坐了副驾驶。
先是沉默,于皎率先开头聊天:“宋老师,你的车好大啊!”很少有女孩会买这样酷的车,军绿色,还有个备用轮胎。
宋欲雪在反光镜里看了眼于皎,“得追新闻,大了放器材方便。”
蔡梦想了想,“老师,我们为什么不坐动车去呀?”
那也挺方便,海北离首都太近。
宋欲雪转着方向盘,一边注意着外面一边回答:“时间上有限制。我正好也没事,就跟你们一道去。”
她这一回头,却是把祝随春看向她的目光捕捉到了,她疑惑地挑眉,祝随春摆头证明无事,往窗外看。
宋欲雪是个很会聊天的人,进退有度,态度温和,又博学多识,不管于皎她们和她聊些什么,她似乎都可以谈上一两句。但祝随春今天却难得沉默了,就连粗神经的kiki都察觉了祝随春今日的特别。
四个人的,名为激情女大学生深夜裸*聊的微信群开始疯狂闪烁。
于皎:你咋回事?一句话不说?
kiki:阿春,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
祝随春偷偷暼了眼宋欲雪,把手机屏往自己的方面倾斜。
祝随春:我一直这么文静!
于皎:[白眼]
蔡梦:……
也不知道是这秋日的风太温和,还是宋欲雪开车的技术太稳,祝随春不知道怎么地就睡着了,醒的时候她们已经驶入了一个社区内部,她身上盖着的衣服,是宋欲雪的米色风衣,香浅淡而悠长,是她熟悉的味道。
祝随春红了脸,把衣服还给宋欲雪,“谢谢老师!”
于皎三人下了车,正抬着行李。车上就剩下她和宋欲雪。
宋欲雪把衣服叠好,抱在怀中,“醒啦?走吧,下车。”
她们到达的地点是海北某市的妇女互助中心,一个女性公益组织,致力于艾滋防治和妇女儿童维权。由于宋欲雪提前打过招呼,中心的人一早就在楼下等着,见她们来了,更确切地说是看到宋欲雪来了,一下就喜上眉梢,热情相迎:“宋姐,好久不见。”
把宋欲雪叫姐的人,不过二十五六,打扮质朴,眼神很亮,对宋欲雪的态度很熟络。
于皎拽了拽祝随春的衣角,“她们认识啊?”
祝随春凑在于皎耳边悄咪咪讲:“之前宋老师报道过诈捐的事,就她们机构也有份。”
于皎惊讶,音量提高,“你怎么知道?”
祝随春瞪她,狠拽她的衣袖,“你小声点啦!”于皎立刻捂住嘴,一双猫眼打探着四周。祝随春才不会告诉于皎,她在百度知乎知网上把宋欲雪查了个透彻。
宋欲雪招呼几个人跟上,随春拽着于皎小跑过去。
今天正好是机构免费进行HIV检测和体检的日子,她们一行人进去时就正好和里面的女人们碰了个正着。祝随春扫了一眼,年轻小姑娘不太多,二十来岁,但也有俩三个半老徐娘模样的人。她们看上去和一般在医院等待体检的女人无二,结伴坐着闲聊。见宋欲雪她们走进来也只是好奇地瞥了眼。
比起宋欲雪的泰然自若,随春几人却依旧有些拘谨,四人像是象牙塔的小兽,无辜地张望着。祝随春注意到一个女孩,她靠墙站着,一头海藻似的卷发,精致妆容,看上去靓丽又时髦,斜睨过来的眼神满是风情。祝随春受不住,偏过头不和她对视。机构的工作人员上前,却正好把那姑娘叫了过来,和她们聊天。
“大学生?”吴浓翘着腿坐下,绑带高跟鞋把她的线条拉得修长。
kiki负责笔录,蔡梦负责拍摄,而于皎紧张地溜去了厕所,所以看似放松的祝随春被推出来回答问题。随春点点头,讲你好。
“我叫吴浓。”她笑,“真名。”
随春想要介绍自己和同学,却被吴浓阻止,她摆了摆手,“那倒不用了。反正今天过了咱们就不会再见。”
吴浓的气势太强,祝随春有些无措,她平日学的所谓的专业知识在这瞬间都被遗忘。有些尴尬,宋欲雪却恰好来解了围,她递过来两瓶矿泉水,吴浓和祝随春各自接下。宋欲雪顺势坐在她们身边,拧开了瓶盖喝了一口,态度自然,像老朋友,“聊哪儿了?”
“老师——”
“噗嗤。”吴浓笑出声,“我可没欺负你学生啊。”
祝随春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刚聊上呢,还没进入正题。”
宋欲雪四两拨千斤,直入主题,“你干这行多久了?”她老练又成熟,不会忧虑如何开口才能保全对方的自尊。她很平静,一如之前对祝随春要求的,她打心眼里就没觉得这件事值得怜悯。这是一个采访者该做的,她需要完全摈弃‘自我’,不能过分强调自己倾听者的身份,全然以擦肩而过陌生人的姿态,零度感情保持客观。
吴浓挑眉,“我二十就干这行了。得有五六年了吧。”
宋欲雪感叹,“挺久的了。”
吴浓点头,“算是老资历了。不过看这扫黄打非的力度,我估计也快下岗了。”她自己还笑出声来。
祝随春握着矿泉水瓶,问,“那你是,怎么进来的啊?”
宋欲雪揉了把祝随春的头发,祝随春眨着眼不明所以。吴浓似乎还挺开心,“你说得好像我进的是局子一样。”
闹了个笑话,就连kiki都没忍住笑了出来。
宋欲雪耸耸肩,“我这学生有点呆。”
吴浓表示完全不介意,“哪有什么进不进啊。又不是男人。”她讲完才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群小姑娘,咳嗽了声,“当时大学辍学,没事干。赚点外快。没想到来钱挺快。”
上厕所回来围观的于皎忍不住插了一嘴,“那您,有没有做什么心理准备啊?”
就像那些影视作品里描述的一样,在自我和金钱里摇摆,游移不定。
吴浓啊了一声,反应了半响,“我第一个客人是在酒吧接的。本来奔着一夜情去的,哪知道完事别人甩我一摞钱。不要白不要呗。”
祝随春瞥了眼宋欲雪,她对于“一夜情”这三个字全然没有反应,只是注视着吴浓,提出了下一个问题。
她们和吴浓聊了快一个多小时,对于她的人生脉络也似乎理清楚了。她是家里得独生女,条件不错,被父母寄予厚望,但是大二那年辍学了。她不喜欢读书,她讨厌学习,她天生就对书有着一种反骨。刷盘子那些活她也不想干,倒不是觉得丢面,只是觉得浪费她那双芊芊玉手,后来在酒吧当了坐台,吃几年青春饭,挣了河北两套房,过年风风光光回她们云南省城时,还有头有脸的。虽然她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丢人,她喜欢性,她完全把这当作一种工作,和洗碗兴致差不多的工作。关了灯她就当作自己在被服侍。可她还是不会对任何讲自己所从事的行业,她知道自己是带着污名的。
后来又和别的女孩聊了几句,其中有个姑娘谈了个男友,却是充当着鸡头的角色。顾名思义,和老鸨差不多。小姑娘为爱发了昏,替他赚钱,可倒头来却发现,所有被骗来的姑娘都被他爱过。她什么也算不上,可也逃不走了。
等她们体检完离开,今天的采访也算是告一段落,几个人在社区的青旅落了脚。是家庭式的旅馆,宋老师一个人住单人间,她们四个刚好凑一间女生四人床。在客厅里的时候,宋欲雪问她们,感觉如何。
Kiki说:“好,好不一样啊。”
于皎笑着揉了把她的脑袋,把她刚刚吹好的发型弄得一塌糊涂,“我们的纯情小女孩羡慕啦?”
Kiki把她的手拍开,嘟嘟嘴,想说没有,又觉得哪里不对。蔡梦忙着在房间整理今天的录像并和笔录对照,没出来。
祝随春接受到宋欲雪的目光,迟疑了一下,这还是她第一次,离社会这么近。除了吴浓,还有别的女人。她们性格各异,可是生活都在她们身上留下了折痕。吴浓算是拎得清的,可有些女人,还是会为了HIV检测而担心受怕。那些嫖,客很少带套,她们是没有人权的,她们是出卖自己的人,所以带套的尊重是留给自爱的女孩的。祝随春想起吴浓的嘲讽笑意,她说,那我们的生命就不重要了吗?对啊,那她们的生命,就不重要了吗?她看着宋欲雪,想象着宋欲雪第一次像她一样接触真实时候的模样。
最后,她看着宋欲雪说,我感受到了生存。
而不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