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凰昂首道:“祈猛此人,曾经杀死了家乡的收粮官。那年正是神龙元年,想必陛下还有印象,当年多地大旱,突起蝗灾,祈猛家纳不出粮,他的母亲被收粮管活活打死,于是他才失手杀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为何祈猛杀人就要一命抵一命,而那个收粮官却可以胡乱草菅人命?后来祈猛及另外几十名死囚被放出关外,作为吸引突厥人的诱饵,他徒手杀了几个突厥兵才活了下来,在军中立下赫赫战功,在场各位若是将来有机会,都可以去平海关问问,那位祈将军杀了多少突厥人?救下了多少兄弟?他有没有仗势欺人?有没有鱼肉百姓?”

李清凰用力地磕下头去:“如果说这件事到底有什么错处,那错处都在臣身上,祈将军何辜?”

祈猛虎目含泪,也跟着她磕头,他力气大,皮粗肉厚,便是磕头也磕得砰砰响:“皇帝,俺就是个粗人,也不会说话,但是如果你要砍少将军,还不如把俺砍了,留着少将军也好啊,她能把突厥人杀得片甲不留。你砍了她,今后谁来帮你杀突厥人啊?”

女帝谢珝笑道:“是啊,如果我砍了李少将军,将来谁为朕守卫平海关,抵挡突厥?难道要依靠在座各位吗?萧尚书,你说说看,若是我今日下旨免了李少将军的官衔,将来还有谁愿意为朕出力,为朕守住这西唐的乐土?萧尚书,你能代替李少将军带兵去边关打仗吗?”

萧尚后颈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他虽是兵部尚书,可只是个纯得不能再纯的文官,让他去平海关那种地方,就等于直接推他去送死。他正色道:“陛下所言甚是,臣怕是难当此重任。平海关自然需要像李少将军这样的将才。”

谢珝又道:“那么萧尚书觉得此事应当何解?”

萧尚在心里暗道,你的女儿你自然怎么都要保住,还装模作样问他此事何解,怕是早就有定论了吧?萧尚只能垂目道:“依臣看,倒不如罚李少将军三月薪俸,小惩大诫。”

这样一来,罚也是罚了,只是这罚得不痛不痒,对李清凰自身并无损害。

谢珝笑着转向林缜:“林尚书,你的看法呢?”

林缜连忙长身行礼,沉声道:“依臣愚见,眼前有两件事要办。第一件,应当明文在西唐律中写上严禁用死囚当诱饵,祈将军一事尚属先例,且希望将来不会再出现相同的例子。第二件则是重新调拨军饷,保证将士们吃饱穿暖。”

谢珝当即拍板:“朕亦有此意,此事便交给林尚书去办,尽快把军费的预算呈到朕的面前,退朝!”

李清凰听到“退朝”两个字,陡然间松了一口气,她伏跪在地,这才放下了之前一直悠悠悬起的一颗心。

不过是一场早朝,就如此风起云涌,跌宕起伏,最终又峰回路转。

等他们退出含元殿,陶沉机才不甚赞同地皱眉道:“少将军,你今日行事,实在是太冒进了。若是谢老将军还在,绝对不可能赞同你——”其他副将从来都没机会见识这等场面,可陶家曾是清贵之家,家中也出过一品大员,李清凰做的那几件事都是兵行险招,稍有差池就得掉脑袋。谢珝手段狠辣,如果她要对谁下手,可不会顾念什么母女亲情,她这些年打压自己的亲生儿子太子李苌可没有丝毫手软过。

李随棠忙勾住陶沉机的脖子,生怕他再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来:“不管过程有多惊险,现在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陛下愿意再拨军饷给我们,那就行了,何必还要去说这些不可能的事情?”

陶沉机被他勒得说不出话来,只拼命挣扎,想继续对李清凰说教。李随棠怎么可能让他如愿,给刘泉一使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把他架住,让他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祈猛却佝偻着巨大的身躯,扑在李清凰肩头,嚎啕大哭:“将、将军,我祈猛就没服过几个人,谢老将军是一个,你也是一个,就只有你们两人……你说得太好了,为什么收粮官打死我娘就可以不用偿命,我却要抵命,这么多年,就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些话……”

李清凰又好笑又辛酸,一面是被他那庞大的身躯和体重压得差点背过气去,一面又觉得让这样一个彪形大汉大汉哭成这样实在是心酸。她抬起手在他背上拍两下:“好了,有什么好哭的,你们是我的副将,我不帮你说话还能帮谁?你们犯错,就是我犯错,大家有错一起扛,我要是不能帮你们兜着,我还当什么将军?”

祈猛闻言,哭得更加厉害,还把眼泪和鼻涕抹了她一身。

李清凰:“……”虽说她并不怕脏,可还是好想揍他怎么办?

而她另外三个副将只顾着内斗,根本没有人能腾出手来帮她安抚祈猛。

正当她束手无策之际,一位很面善的宦官急急赶到他们身边,低声道:“李少将军,陛下有请。”

……

这是两年来,她第一次和自己的母亲面对面。谢珝下了朝,就换了一身襦裙,一头浓密的黑发上簪着一支梅花簪子,就像是一位很普通但是很美貌的夫人。

李清凰之前那身衣裳黏满了祈猛的眼泪鼻涕,如果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去面见陛下,那实在是太失礼了。宦官便安排她去沐浴更衣。当她换上一身裙装,再挽了一个女子的发髻,面对镜子的时候竟是有些许恍惚:她竟然有点不习惯穿上女装的自己。

谢珝见她有点别扭地撩起裙摆踏进承正殿中,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怎么,你现在连裙子都穿不惯了?”她站起身,朝她伸出手去:“清凰过来,让娘仔细看看你。”

李清凰笑意盈盈地上前,任由母亲握住了她的手腕。在这一刻,她们并没有君臣之别,她就是她的母亲,而她是她曾经最宠爱的次女。谢珝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面孔,她参军那年才十六岁,如今却又长高了,可她看上去还是有点瘦,却丝毫不显得娇弱,她在兵部上报的文书中看到了许许多多关于她的事迹,她已经完完全全成长成了独当一面的将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