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步一步从底层的七品修撰往上爬,这有多艰难,他都看到过了。可是现在,他竟是要自毁长城,谁都知道所谓革新到底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要为那些埋骨他乡的将士讨回公道会有多么困苦,这就说明,他除了要面对政敌的明枪暗箭之外,还要被迫卷进门阀世家之间、乃至整个西唐皇权之中的斗争。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本该是平平顺顺的一生的开端,可是现在,却成了走在悬崖峭壁上的旅人,一个不当心就会摔下万丈深渊,尸首无存,甚至遗臭万年。

林缜脸上还是一派从容淡定:“疯没疯,我自己心里清楚。”

顾长宁按了按太阳穴:“呵,随你吧,反正最后的结果还是你自己担着。”

他在恍惚间又想起当年的襄阳公主李柔月,直到现在,他都不明白,她到底是不是真的爱他。如果她不爱他,为何要想尽办法跟在自己身后,不管他怎么挖苦辱骂,她都不肯离开;可若是爱,为何她会主动嫁给那个突厥的使纳王子?据宫中传出的秘闻,还是襄阳公主自己要嫁去突厥和亲的。

他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对襄阳公主到底抱着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不是刻骨铭心的爱恋,至少在他得知她要嫁去突厥的时候,他并没有感到痛彻心扉,只有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沉甸甸的惆怅,或许他是喜欢她,但还远远不到愿意为她抛弃一切的地步,事到如今,他也再没有碰上一个能令他打开心扉的人。

更何况,就连唯一一个会为他的终身大事发愁的外公都过世了,不必被催着成亲,也不必为成家立业而犯愁,他还可以继续当着过去那个风流倜傥的浪荡公子,那种倾心相知、刻骨铭心的感情离他太远了,就只能存在于那些戏台上、话本上罢了。

林缜笑道:“你放心,我会待你表妹很好的。”

顾长宁皱着脸:“算了吧,我还是请她待你好一点才对!”

等他们谈完话回来,李清凰已经用完饭了。

她吃饭不但速度快,而且从不剩饭,碗里干干净净的连一粒米一根菜叶都没剩下。

顾长宁啧了一声:“你就吃个饭而已,怕不是还要把碗舔一遍?”

简直吃得太干净了。一想到她曾经还是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他就觉得有些辛酸,不说那位名满长安的平阳公主李荣玉,就算是别的一些不受宠爱的公主,也不会过得像她那样。

李清凰嘲讽道:“你怕是不知道种田的佃农有多辛苦吧?”

顾长宁哈了一声,当场就怼了回去:“说得这样冠冕堂皇,难道你还种过地,知道别人有多辛苦。”

李清凰肃然道:“种过。”

顾长宁看着她呆住了:“……什么?”

“种过。”李清凰严肃道,“平海关春忙的时候,所有将士都会下地耕田,等到突厥人来了,我们就把锄头一扔,再上阵杀敌。”

顾长宁忽然不敢再看她,狼狈地低下了头,干笑道:“难怪,一看你这身板,就是一副种地的好把式。”

林缜笑着打了个圆场:“种地好不好我不知道,不过长羽抓鱼可是很厉害的。”他便说起了前几日他们在乡下小住,说到她还抓了一只小河蚌送给他当礼物,还说她是怎么讨好自己叔公的,面不改色地说着竹鸡野猪都在自己面前不小心撞死了的鬼话。他平日里说话不算多,可是言辞颇为风趣,明明是一件很简单的小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变得很有意思。

顾长宁贼兮兮地哦了一声:“长羽,你叫她长羽,连我这个亲表哥都不这样叫她。”

林缜面色一红,又轻咳了一声:“一个名字而已。”

长羽可是李清凰的小名,也就是小时候还有人叫,就连她自己的母亲都改口叫她的封号安定了。

李清凰道:“你从来都是直呼我的全名的,当然不会叫我小名了,呵呵。”

顾长宁直接把手上的筷子扔下了。

他跟李清凰合不来还是有原因的,他们也就开头还能心平气和地聊上两句,后来就开始不给一点情面地互怼,一句话就能直接把天给聊死。

顾长宁开始卷衣袖,边卷边道:“你够了啊,不要以为你是女人我就不敢打你,我真要动手的时候根本不看你是谁!”

李清凰抱着手臂,冷冷一笑:“呵,文官。”

一击必杀。

两个同样很脆弱的文官:“……”

正因为当场把话说开了,顾长宁也不再记恨林缜对他的隐瞒,反而开始对他从心底升腾起一股深深的同情。

他觉得他当年说得最正确的一句话就是,女人都是水做的,能用眼泪把你给淹没,只有李清凰是泥沙做的,她能把泥沙都压实了,当场砸得你断手断脚。

希望林缜以后会有一个好下场。

他把两人送出了知府大门,还想让车夫把他们送回林家,结果林缜拒绝了,他拒绝的理由却是,今夜星瀚广阔,漫步回去,也别有一番意境。

顾长宁只觉得被一种深深的恶意环绕了。

以为他就听不出来,这是林缜对于还是孤家寡人的他的嘲讽吗?

他们一出了知府那扇红漆大门,立刻就有一个黑影冲了过来,直接扑到林缜脚下。林缜愣了一下,没吭声。反而是李清凰眼力好,一眼就认出这是她这具身体的同父异母的好妹妹林碧玉。虽然现在还不到宵禁,可是她还蹲守在这里,城门早就落下了,她是回不了城外的林府了。

林碧玉一把抱住了林缜的双腿,嘤嘤哭泣道:“姐夫,姐夫,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娘好不好?”

这位林家二小姐有家不回,却偏要守在他的知府大门后,不知道在想什么,这又是要来哪一出?

顾长宁道:“陈氏过失杀人,证据确凿,就算林大人还是朝中丞相,也没法改变什么。林小姐,你还是接受现实吧。”

林碧玉哭得整个人都抽搐了,颤抖着声音道:“可是……可是不是说过失杀人吗?既然不是故意的,那也能算是无罪吧?我娘她素来又温柔又善良,她怎么可能会杀人,一定是那个不要脸的外室——对,就是那个外室陷害我娘,她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顾长宁最烦林碧玉这样胡搅蛮缠的人,但是又不能自己亲自上阵跟她对骂,只能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其实真正的罪魁祸首并不能说是水氏……

李清凰望着远处一片黑暗的街道,陈氏自然不是那种会因为一时愤怒冲动行事的人,她有很大可能也是受到蛊的影响,白诏的那些蛊千奇百怪,有些能让人变成哑巴,有些能把人心底最黑暗最卑劣的想法暴露出来,还有些是能控制人的神志的。

忽然,她敏锐地盯着一个漆黑的角落:“什么人在那里?”

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从黑暗处慢慢走了出来,待走到近处,李清凰便认出了她是陈夷光。她还穿着那一身染了血迹的衣裳,虽然被簪子插进皮肉里不算什么重伤,可还是应当好好处理一下伤口,免得发炎灌脓,她看着陈夷光那骨瘦嶙峋的模样,又放柔了语气:“……你的伤口都包扎过了吗?”

陈夷光抬起头望着她,又缓缓摇了摇头。

李清凰一下子就心软了,如果她当年没有劝她尽力活下去,她是否就不会尝到如此多的痛苦和黑暗?

生死虽是头等大事,可是生不如死,才是最深最灰暗的苦痛。

“为什么不去包扎伤口?”

陈夷光的眼睛闪了闪,轻声道:“我在等你,我有话要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