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凰被他这一片文绉绉的说辞说得汗毛直立,隔着衣袖搓了搓自己的手臂,陈夷光疑惑地望着她,低声问:“你是冷了吗?”现在已经入了夏,就算府衙里面阴凉,也绝不可能冷的。陈夷光迟疑一下,又道:“如果你觉得冷,我把外衣脱给你?”

李清凰忙摇头。

林碧玉望着陈氏被衙役押了下去,她跪得久了,走路的姿势还有些蹒跚。她直愣愣地看着自己母亲的背影,这才意识到,她将要失去母亲的庇护了,她嗫嚅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她现在觉得父亲的脸变得十分陌生,从前他总是对自己和颜悦色,用慈爱的眼神望着她的:“爹……”

林思淼冷淡地应了一声。刚刚知道是陈氏失手错杀了他那个外室的时候,他只觉得陈氏可怕,最可怕的是,这么多年来,就是一个心思叵测的女人陪在她的枕边,就是现在看到自己最喜爱的小女儿,那份怜爱的心思也淡了。他正要叫女儿一道回去,正好陈夷光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他不由地哆嗦了一下,水晚柔固然可怕,可是这个会假装失忆、对害死自己的母亲的凶手千依百顺的少女更加可怕,毕竟谁都看不透她的心思,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她再狠狠咬上一口。

林思淼这才恍然觉得,这世上对他最为真心的那个人就只有他的原配妻子,她为他生儿育女,打理家产,又为他赢下了十里八乡间的善名,不管是她在的时候,还是过世之后,都没有人说过她什么不好的话。于是乎,他看着自己的长女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她那个长女到底还是像她的母亲,心善又心软,就算是陈夷光这样阴沉沉的少女,她也会出手相救。他走到她的面前,轻声道:“容娘,你今日受惊了。”

李清凰颇有兴味地挑眉,难道林思淼过尽千帆,还是发觉林容娘这个原配夫人生下的女儿的好处了么?可惜已经太晚了,那个愿意依偎在父亲身旁撒娇的女子早就已经死了,死在他一次又一次的忽略和偏颇中,最后只剩下满腹仇恨的一个人。她伸出手,帮这个身体的父亲整理了一下被他弄皱的衣襟,他现在穿着的那身衣服也是水晚柔帮他新制的,用得是上好的丝绸,而丝绸的缺点就是容易起皱。

她忽然笑了笑,压低声音道:“爹,你知道你那位外室已经怀有身孕了么?仵作说,那可是一尸两命。”

林思淼这辈子才只有两个女儿,而没有儿子。他嘴上虽然不说,可是心里去盼儿子盼得要命,他林家偌大家产,若是没有长子,将来又如何一代又一代传承下去?难道要靠次女将来招婿吗?

但是陈氏生下林碧玉后,就再也没有过身孕,就算他再着急也没有用。

李清凰又道:“据说,是个男胎。本来我就要有个亲弟弟了。”

林思淼脸色剧变,连衣袖底下的手指都在哆嗦,他神思不属地想着,原来,他是有一个儿子的吗?只不过竟是因为种种变故而夭折了。而让他的亲生儿子夭折的人,除了陈氏这贱妇,还有水晚柔。就算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也亲眼看到了水晚柔凶悍残忍的一面,不知道为何,他对她还是恨不起来。

她甚至还隐约想道,大概水氏在陈家是吃了不少苦头,才把她逼成这副模样,陈家能教出陈氏这样的女儿来,想必也不会善待一个妾,竟是把原本温柔小意的女人逼成这副模样。

李清凰似乎能看出他在想些什么,便又道:“爹爹是不是觉得哪怕水氏做错了事,也是情有可原,想必是有人逼迫她至此?”

林思淼轻咳一声,面色有些不虞:“别胡说。”

“爹爹会这样觉得,那就再是正常不过了,”李清凰道,“因为水氏给爹爹你下了情蛊,不管她做什么说什么,你都会觉得她是对的,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便是这个道理。”

林思淼大骇:“你……你别胡说!这怎么可能!”

他们说话的时候,都把声音压得很低,并不想教旁人听了去。可是李清凰所说的话,实在太匪夷所思,实在太突破林思淼的底线了,他竟是失声叫了出来。

林碧玉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待听到这句话时,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里的盒子。这盒子里面,正是陈氏刚才趁着她抱住她垂泪的时候偷偷塞给她的,陈氏还告诉了她这盒子里面的东西的用法,她开始是一点都不相信的,觉得母亲是必定被水晚柔欺骗了,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一种东西,能够控制人的感情,让一个人对另一个千依百顺?

可是现在,她有些相信了——她的父亲到了现在这个地步,竟然还会帮水晚柔这贱人开脱,觉得她毒杀了陈夷光的亲生母亲是被人逼的,孀居之后来林府当客人最后爬上男主人的床是被人逼的,死到临头还要丧心病狂地挟持人质也是被人逼的,这世上就属她最温柔最善良,不管她做什么都是别人逼她的。她可不觉得这样的父亲还是过去的那个宠爱她的父亲了。

林思淼不愿意相信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倒也算是情有可原,可是陈夷光却见不得有人这样质疑李清凰,当下冷笑道:“姑父,你何必还要再继续自欺欺人下去呢?现在你身上的子蛊还没长成,还能保有清醒,等到再过一个月,你怕是连自己是谁都要忘记了吧?”

林思淼见陈夷光也这么说,立刻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跟着水晚柔这么多年,肯定知道这病应当怎么治对不对?就算水晚柔对你不好,可是姑父并没有对不起你啊,你难道就不能帮帮姑父吗?”他使得力大了,正好扯到了被簪子刺伤的伤口,陈夷光闷哼一声,又咬牙忍住。李清凰直接挥开他的手,被陈夷光从他手下解救了出来。

“子母蛊是无解的。”陈夷光阴森森地望着他,“不过姑父也不用太着急,等到子蛊完全长成,怎么还要一年半载。如果水晚柔死了,或许你就能解脱了。”

林思淼大受打击,原本风度翩翩的形象也维持不住了,他的脸色变得格外憔悴,原本挺直的背脊也驼了,看上去就像老了二三十岁。李清凰冷冷地看着他背过身去,脚步踉跄,全然神不思蜀——她不知道在林容娘的复仇名单里,有没有她的父亲,可是想必在失望了这么多久之后,她对于父亲的感情怕是早已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