泓晔倒是才听说这事,他身在禁宫不知道这些也不足为奇,只摇头道:“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又怎会知道缘故。”
泓昭道:“母妃讲兴许是为了梁淑媛,父皇在找幕后黑手呢。”
“幕后黑手?”泓晔问。
“据说还是因了立储。”
“嗯。”提到立储,泓晔反不以为然。
“四哥你说梁淑媛遇袭的事会是谁干的?,是因为泓曦吗?”
“猜有什么意思?父皇自然会查清真相。”泓晔说罢专心吃他的饭菜,对此事不再有任何兴趣。
泓昭见他意兴阑珊,也不想再提,不久对面的小太监过来道:“四殿下、小王爷,六殿下他不肯吃饭,怎么劝都不成。”
“我去看看。”泓昭起身。
泓晔却喝了口汤,头也不抬地对小太监说:“告诉他,再不吃饭就将小安子打死。若还不肯吃饭,就饿着,饿一顿不会死的。”
屋子里的气氛突然严肃起来,泓昭愣在那里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待回过神见那张口结舌的太监,忙挥手瞪了一眼,叫他按吩咐去做。不久,哭声又传来,泓暄似乎被吓到了。
泓昭有些看不过去,还是想过去看看,“四哥,泓暄还小,慢慢教他就是了。”
泓晔拦下,道:“再小也会长大的,我和你在他这么大的时候,王府里时常不太平,日子很辛苦。而泓暄出生就是皇子,要什么有什么,可他该开始明白,就算是皇子也有不能做的事,也有必须守的规矩,而他现在也是哥哥,将来泓昶泓曦会和他一起长大,但那个时候你我已成年,没有太多时间在他们的身边,我希望泓暄能做个好兄长。”
“四哥,你今天……真奇怪。”泓昭耸了耸肩,没再说什么。待他们吃毕了午膳,有半个时辰休憩的时间,此时泓暄也不再哭泣,正乖乖地吃着饭,瞧见两个哥哥过来,一时又红了眼睛。
泓昭坐下来拍拍他的脑袋说:“不许再哭了,小心四哥他生气。”
泓暄可怜兮兮地抬眼看泓晔,瘪着嘴忍了片刻,还带着几声抽噎怯怯地说:“我不哭了,四哥不要生气。”
“若再哭怎么办?”泓晔还是板着脸。
“不哭了……”泓暄抽噎一下,想了想说,“反正就是不哭了。”
两个哥哥都不禁笑出声来,泓暄扒拉了几口饭,又问道:“我几时能和哥哥们一起上课?一个人在这里一点意思也没有。”
泓昭泓晔对视而笑,泓晔道:“过几年泓昶和泓曦也要上书房,到时候你就是哥哥了,今日四哥怎么管教你,来日你也怎么管教他们,记住没有?”
“真的?”听说自己也可以管教弟弟,泓暄来了精神,那张还留着泪痕的脸突然笑开花,乐呵呵地说,“他们怎么还没长大,快些来才是。”
一屋子人都被逗笑,泓暄愣愣地看着众人,努力地吃起饭来,一心想着快些长大,将来也像四哥这样训弟弟。
上书房这个地方,见证一代又一代皇子孩提时最纯真的时光,纪录下他们一生里最快乐的岁月,只是这一切注定被定格在这书房里,带不走,也不会在书房之外任何地方重演。
而今日的朝会到这一刻才散,昨天连夜抓的人,皇帝当朝一笔笔和臣工们算账,只是所有的事都与梁淑媛遇袭无关,皇帝竟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反贪抓腐,且一棍子下去,竟打压下二十来个大小官员,一时风声鹤唳,朝廷上下人人自危,天知道皇帝几时留心了这些事,而那一笔笔账又是从哪里得来。这个皇帝,永远都叫人捉摸不透。
众人疲倦不堪地出宫来,晏璘那里正要上马,却有四五个官员拢了过来。
晏璘应酬不暇,远远瞧见容栗阳等沉着脸出来,难为他一把年纪憋这一上午,皇帝昨日抓人的事,肯定将他吓得不轻吧。好容易脱身回到府中,叶容敏却急匆匆跑来说,“赫娅不见了,屋子里的东西收拾了大半,我派人去和郡王府找过,她并没有回去。”
晏璘摇头,一边派人去找,对妻子则道:“多半是寻泓昀去了,但愿她只是去寻夫,别和梁淑媛闹什么事出来。”
叶容敏无奈,只是吩咐下人备膳,亲自为晏璘换了常服,又端茶来问道:“宫里如何?听说娘娘在涵心殿前晕厥了,我本该去请安才对。”
“这些日子你就别进宫了,等等说吧。”晏璘含糊地应付着,此时儿媳妇过来请安,见夏菡大腹便便,想起西南那里,便叫妻子打点些东西送过去,只说,“但愿老十四这一次能如愿做父亲。”
容敏自然答应,可见丈夫眉头紧锁,本以为皇帝回朝后他能轻松几日,却不料反更加忙碌和忧愁,屏退夏菡和其他人后问晏璘:“今年以来就不见你清闲过,何日是个头?”
晏璘疲倦地合目休息,连饭也不想吃,只恹恹地说一声:“这句话你叫皇帝去问哪一个?”
“皇上这是要做什么?准备立储?”容敏索性直接问了。
晏璘那里却是许久的沉默,不知是他累得睡着了,还是不想回答妻子,容敏也没有再问第二遍,但正要离去,丈夫突然在背后说:“那些人太不了解皇兄了,这些事再晚个十年闹出来,皇兄或许会陪他们玩一玩,现在?呵!”
容敏不懂,呆立了半日,对过去心有余悸地她只是轻声说:“最可怜,还是那几个孩子。”
是日傍晚,新一轮的抓捕展开,京城里的老百姓知道皇帝在抓朝廷蛀虫,不再如前日那样躲在家里不出门,而是成群结队地上街来看热闹,凡被抓一个便围观唾骂,一路跟到大理寺,无异于是让那些平素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官员大臣们游街。
朝廷之中,官员间的人脉层层叠叠盘根错节,仕途中升官进职,免不了送来迎往,有几个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是干干净净的,不怪皇帝一抓一个准,而是这不正之风早已烂到骨子里,从前朝一直延续至今。彦琛即位后,因当初党争之故朝中大臣多半是彼时宿敌的党羽,但稳固朝廷江山光靠自己的昔时羽翼远不足以支持新帝,故而在残忍肃清手足的同时对他们背后的大臣却放了一手,只是多年来不曾松懈对他们的监视,所以今次清缴有凭有据,容不得他们不服。
不过朝中大臣也非泛泛之辈,明知自己不能两袖清风立于干岸之上,逃过今日未必明日也能安然度过,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摸清皇帝的脾气,让这件事尽快过去。换言之,给皇帝一个台阶下。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皇帝此次发难的原因全在遇袭的梁淑媛身上,更进一步说是因立储的事将他逼急了,但如今抓贪和立储及后宫完全搭不上关系,众人委实束手无措。故而有今日散朝后围堵晏璘,以期从贤王爷口中探得圣意。
如是,京里上下官员乱成一锅粥,皇帝倒清闲了。是日下午闲逛来承乾宫,正好初龄和泓曦都午睡了,他这个父亲只静静地守在床边看了许久。
初龄睡觉时也不老实,一条小毯子绕着肉乎乎的肚子缠得紧,头早离了枕头,张牙舞爪地横在床上。而泓曦却静静地睡在一边,与他的小姐姐全然不同的个性。
“父皇。”淑慎忽而过来,到了彦琛身边。
“今日没有去书房?”皇帝问。
“泓暄才来,儿臣怕昭仪娘娘忙不过来,又怕他认床,所以留下照顾他。”淑慎答,一壁在屈膝蹲下,伏在了皇帝的膝头。
“怎么了?”彦琛轻声问,又道,“慎儿越来越有长姐的模样,父皇很高兴。”
淑慎微微抬起头,轻声道:“明日儿臣想去趟护国寺,为母后和母妃祈福。”
听女儿提起母后,彦琛才想起来皇后抱病在床,难怪自己刚来的时候古曦芳脸色有些尴尬,她是觉得自己连坤宁宫都没踏足就直奔这里来颇有不妥吧。可是这个节骨眼上,他纵然心疼容澜卧病,也要忍住啊……
“去吧,路上小心些。”说着想了想,屈指轻扣了女儿的额头,“不许顺路离京去找你的母妃,不然朕会生气,若能叫你去还等到现在么?”
虽然这在淑慎心里只是小小的念头,可被看穿还是很窘迫,笑格格伏到彦琛怀里撒娇道:“还是叫父皇看穿了。”
“你啊。”彦琛轻轻捋过女儿柔软的青丝,轻声道,“慎儿你可知道,那日看着你母妃被人掳去,父皇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
淑慎心疼不已,柔柔地劝道:“好在都过去了,母妃安然无恙。”
彦琛略带苦涩地一笑,“但愿如此。”停了半晌又道,“你不愿行及笄之礼,父皇依你,但淑慎终究是长大了,总有一日要下嫁出宫,父皇希望将来的驸马不会让朕的公主被坏人掳去,要他能守护你一辈子。”
“父皇。”淑慎娇嗔,将脸埋得更深。
彦琛笑道:“傻丫头,若是有相中的不许扭扭捏捏地藏在心里,至少也要告诉你的母妃。不然错过了,可不要将来怪父皇。”
“知道了。”淑慎反不羞赧了,冲父亲皱皱鼻子,撒娇道,“别家爹爹都舍不得女儿出嫁,偏偏父皇恨不得我即刻离去,您就是有了初龄再不疼我了。”
彦琛失笑,拍了她的额头道:“越来越像你的母妃,一味吃初龄的醋。”
父女俩和乐地说着话,满室静好,连端茶立在屋外的古曦芳也被感染,只是她嘴角虽含着笑,眼角却有些湿润。
遥想坤宁宫里孤独卧病在床的皇后,自己如今这模样,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并非她不能知足常乐,而是完全不明白皇帝究竟要做什么。皇帝那一句“为了泓晔”更是将她吃得死死的,她可以动摇对皇帝的付出,却绝不能动摇为儿子所坚持的一切。
不可否认她深爱彦琛,可是眼看着他几乎用生命去爱另一个女人,再痴情的爱也会日渐淡薄,唯有对儿子的爱,是一生一世也不会放弃的。那么眼下与其说她在为彦琛付出,不如说是为了儿子,因为对于后者,她才能真正无怨无悔,一直坚持到最后。
古曦芳定一定神,含笑步入殿内,不久初龄醒了,一时承乾宫热闹开。
这日到傍晚,舒宁从符望阁那里归来亲自绕到书房接回泓暄,一路上听泓暄叽叽喳喳个不停,回到景阳宫更对母妃告状说:“今日小安子挨打了呢,四哥还训我。”
年筱苒却嗔他:“明日你再不肯起床,我先打你一顿再送去书房。”
泓暄见母亲这里没得哄,就躲到舒宁怀里,而舒宁累了一天显然也没力气陪他玩,哄了半日便叫奶娘带开了。
年筱苒见她如是疲惫,便道:“大热天的你不必时时刻刻去盯着,你也不是瓦匠木工,每日点个卯就是了。”
“只想她回来住得舒服。”舒宁却仅答了这一句。
“皇上也太大动静了,宫里那么多殿阁空着,即便不喜欢景仁宫也总有别处是好的,偏偏要动土修缮,仿佛上赶着告诉别人梁嗣音是他的宠妃,他这么做可曾想过梁嗣音她自己是否愿意呢?何必呢,非要把她推到人前,非要让大臣们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年筱苒摇头,起身唤梨乐熬参汤给舒宁滋补,回身来又道,“并非我嫉妒她,只是可怜她。我是公侯府的女儿,总有家族势力在,她一个人孤零零在京城,去依附哪一个?不是明摆着任由大臣们宰割?”
舒宁道:“娘娘的心思臣妾自然明白,可皇上和她的心思,我们就不懂了。既然如此,何不支持他们,看到他们幸福,我们也快乐,不是吗?”
“梁嗣音她何德何能,有你这样的朋友,而你们本该一较高下,在这宫里翻云覆雨的。”年筱苒长吁,感慨道:“这就是命吧。”
舒宁笑而不语,管她是命是缘是孽,活着高兴就是了。
时光很快过去,翌日因大雨滂沱淑慎未能离宫,好容易天晴,这日到护国寺却香客盈门,更不可思议的是,明源竟在大雄宝殿开坛宣讲佛法,反过来想想,这才应该是香客盈门的缘故。
净虚小沙弥乐呵呵引着淑慎往药王殿去,这一处竟是无人,反让她安心诵经半日,许久明源终于过来,因见淑慎在诵经,便只静静地坐在一边。
“你怎么也开坛讲法了?”片刻后,淑慎放下了手里的念珠,侧头看他。
明源淡淡一笑:“因为今日是你及笄。”
淑慎一愣,却道:“你怎知我今日来?其实本该昨日来的。”
明源正笑,淑慎忙道:“又是缘法?你就是个大忽悠。”
明源点点头,笑呵呵道:“大抵也差不多。”
“自娘亲过世后我就再也不过生日了,父皇他们都依着我,提也不提,只是往年母妃会悄悄让谷雨煮碗面大家一起吃,今年她却不在身边,也不知如今伤口可否养好,有没有人贴心伺候。”淑慎很忧愁,竟是落泪道,“当日我想,她若再舍弃我,这世上谁再怜我疼我。”
明源不语,静静地看着她,宝相含笑如那弥勒一般亲和,他总是用这种亲和的目光看着淑慎,任她哭任她笑,如父如兄如师如友,可两人却一生一世分在门槛内外。
此时净虚小沙弥进来,恭敬地对明源道:“师叔祖,邹施主求见。”
“请在园中相见。”明源应,待净虚离去,起身问淑慎,“得了极好的茶,要不要去品一品?”
“邹施主?是那个不可一世的邹皓么?”淑慎没好气。
“去不去?”明源不答反问。
“做什么不去,分明是我先来的,凭什么让着他。”淑慎倏地爬起来,骄傲无比地哼一声,扭身往园子里去。
明源含笑,心中念,淑慎本该昨日来,偏偏一场大雨让她今日才至,而邹皓早相约在今日,一切总在冥冥中注定。
邹皓难得一日假,京中鲜有友人,国子监内又多纨绔子弟不是他能亲近的,故而自入国子监以来,每有假日必来寻明源,偏偏今日又撞见这刁蛮公主,注定他不得安生。陪着下棋耍赖输不起、谈论佛法她说都是骗人的、论古道今又嚷嚷没趣,想要提笔作画,大公主叉腰道:谁稀罕你!你不是惜墨如金么?
日暮前看着公主一副胜利者姿态得意洋洋地离去,他大大地松一口气,但浑身疲惫的同时,却并无不悦之处,甚至觉得,下一回再来护国寺若能再遇见她,也挺好的。
时光悠悠而去,千年雪莲果然不是凡物,嗣音的身体已恢复得很好,何子衿让她下床走动走动,但因天气太热,只能在傍晚暑气散开后才能出来。
这日是她头一回离开营帐,呼吸到第一口外头的空气,嗣音觉得比吃再多的雪莲都滋补身子,那种实实在在立于天地间的感觉才真正赋予人生存的力量。
“我想到河边去走走。”嗣音望着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她生性乐水,见到便想亲近。
泓昀便让几个侍女跟着,自己则带了侍卫不近不远地跟在身后。嗣音许久没有下床,腿下无力路走得极慢,好容易到湖边,已微微出汗。侍女递上来帕子和水,她只取了帕子,又说:“请王爷过来,本宫有话跟他说,你们到一边去等着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