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事历代都会在宫里发生,或多或少罢了,这还算轻的,有些为了争权夺位做出更甚的事都不见怪,更有些皇子公主都长得很大了才抖落出来……皇上他心里多少明白,只怕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您多担待些。”方永禄很是好心,一直以来帮了嗣音不少的忙,嗣音只道他好,却不知他只是忠于皇帝罢。

“多谢公公。”还是那句话,嗣音仍旧一脸疲态。

见祥儿端来杏仁茶,她摆手道:“皇上不爱喝,倒一碗白水来。”

“白水?”

“白水!”

脚步声轻悠悠地靠近,嗣音端着茶碗出现在二楼,却只见奶娘在给初龄喂奶,皇帝早不见了踪影。

“万岁爷上阁楼了。”奶娘轻声说。

嗣音颔首,端着那碗白水继续上行,便见皇帝独自坐在那张美人椅上,静静地看着外头湿漉漉的雨景。

嗣音递过去茶碗,轻声唤了“皇上。”

彦琛接过,揭开盖子,却只见清澈白水,里头连星点茶叶末子都没有,他淡淡一笑,饮过几口递还给了嗣音。

嗣音去放下,再回来才到他身边,便被揽入了怀里。

“今日的事,据说是在狩猎的时候发生的?”彦琛问着,将脸埋在了嗣音的肩胛。

“是,狩猎的时候,也只有那个时候,平日哪能……”

“那男的是谁?”

“柳美……柳氏她不肯说,抵死也不说。”嗣音道,突然又觉得这话好没趣,是要证明柳艳对那男人有多情真意切吗?

“呵!”彦琛冷哼。

“皇上,事已至此,您多忧思只会伤了身体。臣妾多说一句,您与柳氏本就无情,她来或去既是这样,便随了她吧。”嗣音说着底气不足,怯怯地看一眼彦琛道,“皇上大概都不记得那柳氏是什么模样了把?”

彦琛苦笑:“叫你说中了。”

“皇上还是很生气吗?”

“不知道,总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彦琛深深地看了一眼嗣音,微笑道,“以为来看看初龄或看看你就能释怀,可此刻心里仍是闷着的,总是散不开。”

“天气也不好,要不要臣妾让谷雨去冲碗薄荷茶来。”嗣音慌忙接口。

彦琛仍是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眸,这个女人总是要忘记自己有一双不会骗人的眼睛吗?她明明藏了那么多的心事,压得她快喘不过气了,可她在死扛什么呢?难道朕不足够她来信任,还是她怕自己会伤害到朕。

“嗣音你要知道,在你身上朕不会有不能原谅的事,因为你是朕生命的一部分,若不原谅你也就是不原谅朕自己。”彦琛轻轻抚摸过她的脸颊,似乎想抚平她面上的疲态。

嗣音的心突突直跳,轻声应了,“是。”

彦琛微笑,将她纳入怀里取暖,低声地说:“这天越发冷了。”

“皇上。”

“什么?”

“我……”

彦琛笑,松开手低眉看她,“有什么不能说的?”

“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想告诉皇上,嗣音不会背叛您,永远永远都不会背叛您。可是嗣音也是普普通通的人,也会有无可奈何不知如何取舍的时候。如果真有那一天,臣妾希望皇上能多一些包容多一些耐心。”说着说着竟哽咽了,但忍着没有落泪,硬生生吞下后认真地对彦琛说,“皇上要是答应了,可一辈子都不能反悔了。”

彦琛歪着脑袋看她,淡淡一句:“要是朕不答应呢?”

嗣音一愣,明知他是故意的,还是带了几分怯意,有些挫败地垂下眼帘说:“那臣妾下次再求您好了。”

“那就下次再求朕,这一次太没有诚意。”彦琛哼声。

嗣音有些着急,抿着嘴看着他半晌,又不敢急进,只能无奈地应着:“是,下次再求您。”

“傻子!”朕屈指叩了嗣音的额头,笑道,“筱苒曾跟朕痴闹说,生个孩子笨三年,只怕你要笨十年了,朕还敢让你给初龄生弟弟妹妹么?难道再往后朕还要多你这个孩子不成?”

嗣音心里一暖,知道皇帝如此就算是应了,见他眼眉渐开怒气渐散,也落实了好些,自然放开了心,也凑着他的话说:“还不是怕您说臣妾笨生出来的孩子也笨,这才一个劲儿地把仅有的聪明都给了初龄,臣妾自然就更笨了。您可别指望臣妾将来再给她生弟弟妹妹,再生可就没那么聪明了,到时候您又要恼我。”

彦琛恨得捏了她的嘴说:“就这张嘴,还能是笨的么?”

“什么都是您说了算,笨也好聪明也好,轮得到臣妾说吗?”嗣音鼓起了嘴,又抬眸偷眼看彦琛,见他笑意融融已不似方才紧绷的模样,也如花而笑,娇柔地伏到丈夫的胸前,“皇上不要不高兴,不然臣妾真真没有主意了。臣妾是该有多自私,就希望您每天都乐呵呵的。为了这件事,我快愁死了。”

彦琛抱着她暖暖的身体,长长地舒一口气道:“这样的事又算什么,朕若连这一点胸怀也没有,早早就叫那班朝臣气死了。”说着捏了嗣音柔柔的耳垂道,“自然你不同,你若敢惹朕生气,朕真的会很难过。”

“才说臣妾这里什么都能原谅的。”嗣音不服。

“生气和原谅是两回事,朕可没说你可以因此无法无天、肆意妄为。”彦琛一本正经,“天知道刚才你在忧愁什么,往后不许你抱着初龄说那样的话,你是她的娘,在她出嫁前就是她一半的天,谁允许你做出柔弱的一面?”

“知道了。”这一句话,嗣音真真没得抵赖。

“有什么事是朕不能为你解忧的?而朕又有什么事是你不能为朕解忧的?”彦琛又变得深沉,“你说你有难取舍的,朕亦如此,这本就是极其平常的事,背负了取舍的压力已经很辛苦,如果还要背负由此带来的深深愧疚感,那活得该有多累?朕说在你身上什么都能原谅,什么都会信任,就是希望你放下那些不相干的包袱,尽管做你想做的事,朕心里明白一切的一切你都会把朕放在第一位,就足够了。”

“知道了。”嗣音哽咽,娇滴滴地钻入他怀里,摩挲他龙袍上细腻的龙纹,“嗣音知道。”

“真的知道了,要不要朕再说一遍?将来初龄定是一点即通的聪明孩子,偏偏她的娘亲那么笨。”彦琛哼哼,继而又轻声叹道,“后宫里有太多女人对朕而言是多余的,她们无奈朕也无奈,于是平添这分闲气。你这里还好,皇后那里似乎较真了,耿耿于怀地放不开,觉得宫里出这样丑事,是她治下不严负了朕。朕那么了解皇后,却不知道怎么去开释她,对你却没有那么多顾忌,任何事恨了恼了就骂一顿什么都好了。可明明朕和皇后那么多年的夫妻,反不及和你的这几年。”

嗣音笑道:“娘娘和臣妾本就是不同的人,不同身份不同地位,在皇上跟前也不一样,您对付臣妾这些法子不能用在娘娘身上,难道不正常么?”

见皇帝发冷,嗣音歪着脑袋想了想,觉得自己没有说错,还没来得及再补充就被丈夫一吻堵住了嘴,几乎要她透不过气来彦琛才放开她,欣然之色溢于言表:“还好还好,还能给朕生聪明的孩子。”

嗣音倏地脸红,挣扎着要逃开,两人自嬉闹做一团,隐隐有动静传到楼下,方永禄长舒一口气,无不得意地对谷雨说:“如今也只有娘娘这里最叫皇上安心了。”

谷雨心里自然高兴,当年能在钟粹宫跟上这样好的主子,她虽命贱成为奴婢,但老天终是厚待她了。

几日后,秋雨散去,这件事也风云渐淡,至少也无人敢提起。嗣音因心虚而有意让谷雨去打听了一下永寿宫的情况,果然听说耿慧茹抱病,虽然对外是说这几日秋雨阴霾染了风寒,里头还有什么缘故,嗣音自己明白。

而中宫也因此闷闷不乐,肝气郁结散不开,也病倒了。这日嗣音抱着初龄来坤宁宫给她请安,见了小初龄容澜有了几分笑,嗣音便将那日与皇帝的话拣相干的一些与她说了,劝皇后不要耿耿于怀,看开一些。

而容澜自有容澜的傲气,又岂是嗣音几句话能起作用的,她自己消化了自然就能好,这几天只是还不能散去心里对彦琛的愧疚罢。

“娘娘,惠静郡主抱着小公子来了。”此刻织菊笑盈盈进来通报了这一句。

惠静的孩子还很小,没想到她竟有胆子带着外头跑,容澜忙叫带进来,抱着孩子,容澜比着初龄道:“到底是男孩子,个头竟不比初龄小多少,看着一样大似的。”

有两个娇俏可爱的孩子在眼前,容澜到底舒怀一些,逗着玩了片刻,初龄就闹觉,她一哭,惠静的孩子也跟着哭,嗣音便抱着女儿到一边去哄。

惠静见嗣音走开,忙坐近了容澜,握了皇后的手说:“皇伯母,您帮帮静儿吧。”

“怎么了?郡马他对你不好?”

“相公对我很好,是王府里,母妃前日来我家里哭了一场,说父王他闹着要出家了,她死死劝了都没用。”

“出家?”

嗣音在不远处听见容澜这一声,莫名地看了过来,谁要出家?

嗣音恐皇后朝她这里看,便抱着初龄让开更远,心里念着那句“出家”,不由得想起那位面含宝相,叫人观之安然的十王爷,难道如今他真心要皈依那满身的佛性了?

那一晚在花房耿慧茹苦苦哀求自己,他依旧面色淡定,只是那伸手一挽对耿氏说:“我定不负你。”叫人动容。然想起前事新事,种种纠葛不开,嗣音只能轻声一叹:都是孽缘。

这一边,惠静拉着容澜的手低声啜泣:“皇伯母,母妃她真真是没法子了,可是若由着父王皈依佛门去,王府怎么办?她和姨娘们怎么办?孩儿若是男子也罢,承了王府家业自可奉养母亲姨娘们,如今这样,他和十四叔休妻又有什么不同?竟是要抛家弃子了。”

“好孩子不哭。”容澜只能安抚,心想这件事晏珏若要成行,必当上报宗人府上奏皇帝,彦琛那里也早晚会知道,可皇室子弟出家比不得晏珅那休妻的荒唐举动,历来也是有的,或受了高僧点化、或做皇帝的替身种种缘故不胜枚举,如今惠静虽求自己,可若晏珏去意已决而宗人府和皇帝都不反驳,她也没有法子。

“你的母亲尚劝不住他,皇伯母也不能劝得了,唯一能帮你的就是和皇上说一说,在你堂兄弟里找一个孩子过继去十王府继承王位,延续十王府这一脉香火。那样你的母亲姨娘们总算有人奉养,你也不至于失了娘家。”容澜这般说,也是无奈地对惠静道,“想开些,这事比不得你十四叔,从佛家来看本是好事,又怎么能劝得住呢。”

惠静恹恹无语,如今也只能这么办了。

待嗣音哄睡着了初龄,将孩子交付奶娘照顾再折返回来时,惠静已带着孩子离去了,嗣音只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容澜也不提,二人又说会子话,皇后交代一些宫里的事,嘱咐嗣音可以开始预备年末各项事宜,不由得叹时光飞逝,笑一句:“本宫越发要老了。”

嗣音不语,后来等初龄又醒了,方抱着孩子离去,走时回身瞧一眼皇后,她果然懒懒的倦倦的,看着精神不济,嗣音瞧着不免担忧,心想若是为了柳艳一事她大可不必自责如是,不然她散不开心结,彦琛也不会高兴。

一路是绣兰送出来的,嗣音上肩舆时客气地说一句:“姑姑们好生照顾娘娘,本宫瞧着娘娘精神并不好,往后再来自然先派小宫女来问,倘若娘娘精神不好,你们就直接说了,本宫也就不过来打扰。”

绣兰自是应下,却道:“娘娘还是多来陪陪主子吧,主子她也懒怠宣太医懒怠吃药,倒是娘娘时常抱着小公主来,主子还能笑一笑。”

嗣音答应,便离了坤宁宫。

才回符望阁,祥儿就迎上来说武婕妤等候多时。嗣音一愣,眼下她竟是少来这符望阁的,谷雨说那会儿自己在冷宫里,舒宁还时不时来符望阁,但从不进门,只是静静地站在外头。

“娘娘。”见了嗣音,她福身施礼,又笑着转身去将和吉儿玩在一起的泓暄捉来,笑着说,“梁母妃回来了,暄儿不是有话要说么。”

小泓暄乐呵呵地跑到嗣音膝下来,抱着嗣音厚厚的裙摆说:“暄儿给梁母妃请安。”

嗣音见到孩子总是欢喜的,失笑将他抱起来,“暄儿好乖。”

泓暄随即献宝似的从袖口里抽出一条被卷得皱巴巴的丝帕递给嗣音:“送给小妹妹,暄儿给小妹妹的丝帕,母妃说女孩子用这个。”

舒宁立在一旁静静地笑:“梨乐前日做的针线活,本是给娘娘绣的,不想才绣了一半就让泓暄看见,梨乐逗他说这是女孩子用的,他便记着了,天天盯着梨乐,一见她停了针线就以为是绣好了缠着要。娘娘说男孩子不能用这个,不许梨乐给他,他便哭得跟什么似的,问了才晓得,竟是想着留给小公主。昨日梨乐就绣好了,他得了便缠着要来符望阁,只是娘娘说您这几日也忙着,不叫来打扰。”

嗣音莞尔,哄着泓暄道:“小妹妹又睡下了,让谷雨抱暄儿去看看,过会儿等她醒了哥哥自己送给妹妹可好?”

泓暄当然高兴,一笑就爱眯起眼睛,特别得可爱,又认真地说:“泓暄不吵妹妹,哄她睡觉,醒了再玩儿。”

嗣音便让谷雨抱了泓暄去,这里让舒宁,邀她喝一杯茶。

舒宁款款落座,笑道:“小皇子和公主的生辰就隔了一天,这也是缘分,难怪格外的亲昵。”

“又整差了两岁,来日哥哥带着妹妹跑,宫里就更热闹了。”嗣音抬眉看一眼舒宁,她静静的眼眉很安宁,笑亦自然,虽没有了钟粹宫里可爱活泼之态,但比从前她在承乾宫时的模样好许多。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嗣音这里也放不开。

又心叹,若她的孩子顺利出生,如今大概也能下地走几步,也会叫人了。也是为人母后,方能体会当初她的失意和伤心。

舒宁似乎只是送泓暄来看初龄,没有多余的话,嗣音不语她便也静默,往昔那种一相见就有的压迫感不再,虽然彼此仍芥蒂深重,嗣音倒没那么厌恶了。想起自己收着的那些不曾开封的蜜饯,不禁苦笑。

本以为两人自此无话,忽而舒宁还是开口了,提及明年选秀的事,她笑着说:“一晃竟那么多年过去了,总觉得宫里的日子沉闷,度一日如一年,但事实上快得叫人捕捉不到任何痕迹。待明年看着新人进来,更会有沧海桑田之感吧。”

“届时你是高贵的婕妤,要给新人做出样子,大家都是一样的,是侍奉皇上的人。”嗣音这话是她如今的地位该说的,却只一句,再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不多时初龄已醒,便邀她一起去看看,二人陪着两个孩子玩耍,倒也热闹。

舒宁看起来甚爱泓暄,仿佛把自己对未出生那个孩子的爱全倾注在了他的身上,而泓暄也很缠她,更让人奇怪的是,心高气傲的年贵妃独独对这位武婕妤很放心,能将她的宝贝儿子全心全意地交给舒宁照顾,只怕是两位昭仪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