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儿撇撇嘴:“那也不成。”
皇帝一笑,因觑那女孩儿,越发觉得她面善,因生了一种别样的情愫来。那种感情,与别个是不同的,他见到赵婕妤时,便想将貌美的女子霸为后宫。这女孩儿也美的紧,他却从未生出那般腌臜的心思来。
“我给您续杯茶吧?”
皇帝笑着,点头默允。
她便倒了喷喷香的热茶,皇帝瞅着她便笑:“当真不跟我走呐?我家里那愣小子配你是有些委屈姑娘啦,但他品行端正,饱读诗书,是个可塑之才,你若到了我家,我看着,不叫你受委屈。”
“您个行脚商人,做好您的生意便成!乱说甚么呢!”女孩儿脸又红了。
皇帝歇脚够了,也便不想走。只觉那小姑娘可好玩儿,乐意逗她,瞧她脸蛋儿漾红满脸臊的摸样儿,心里就开心。皇帝便摘下贴身所配一块玉,递与她:“这个,给你玩儿。”
小姑娘吓了一跳,自是不敢收的:“不懂呢,看玉料……是块上等好玉,您舍得?”
“给你玩儿……”刘彻一向大手笔,天子腰间玉,能是个普通料的?他偏这么轻轻淡淡一句“给你玩儿”,这“玩儿”的价码未免也太高。
皇帝向后仰了仰,一双眼睛微眯,道:“不肯收?不值几个钱,商人重利,能给你好的?”他这么自嘲一笑,倒让人觉真诚。女孩儿只觉这行脚商人未免太奇怪,正要说什么时,见那人严肃起来,微动了动眉色,却不是对着她。
他的随从更是严肃,有几个抽了长刀,缓缓抵近门边儿。女孩儿脸吓的惨白——莫不是当真碰上山匪强盗了?
不能呀,此地虽偏,但民风淳朴,她打小儿住在这里,从未碰上甚么怪事,悍匪抢路的,更是甭说啦。
那几个随从反应极迅速,对眼一看,便知该如何做。只见两个壮杆子提刀贴了门后去,一边一处,打作埋伏。另两人机敏地隔门缝瞄一眼,稍一犹疑,握稳了刀,便猛地一拉竹门……
女孩儿走神地瞅瞅竹门那处,又回来瞅瞅方才与她说话的那“行脚商人”,一时间不知要做何反应。
那行脚商人是个老板模样儿,这么紧张的份儿,他看起来半点子不打慌,仍贴背靠了摇椅,漫不经心地走着神儿。这当时,还能有这般的冷静,瞅着才觉怪呢。
她吸了吸气儿,因问:“您……您不慌么?”
“慌……甚么?”刘彻笑了笑。女孩儿吃怔的表情还更可爱。
他偏是要逗她。
“也没甚么,”女孩儿嗫嚅,“您说的,黑天黑地的,山风吹着像鬼嚎,——这不是您说的么!吓唬了人,您自个儿倒‘镇定’!”
刘彻打心眼里喜欢那女孩儿嗔怒又做不来怒态的表情,煞是可爱,因笑说:“我是吓唬人呢,你——慌什么?明知我吓唬人,还被吓倒了?”便不忘再逗人:“嗳,小姑娘,我说了,你要跟我走,便没这回事啦!我家里,铜墙铁瓦,安全的很!我儿子……”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那女孩儿一跺脚,怒声噎了回去:“还混说!我看要是进来了山匪,也是冲着你们这班子行脚商人来的!不然……这许多年来,我和爹娘住的好好儿的,怎从未见过山匪呢?”
刘彻心想,小丫头果真灵,外头不知是何鬼怪,八成确是冲他来的。
竹门狠被拉开。
几起的刀光落下,险要晃瞎了人眼。
风穿竹林,只有簌簌的林涛声狠灌进来,除此,再无旁的鬼怪出现在眼前。
提长刀的随扈又将刀收起,向刘彻微低了低头,道:“自己人!”
林前阶下,跪着一班子“自己人”,方才敲门的,便是他们。
皇帝有些恼恨了:“多几时就催人?朕——我坐坐不成?”
这一声不急不缓,但天子生来带威,这么一句落下,早吓怔外面一班人。
随扈缓步走至皇帝跟前,缓附上去,低声道:“陛下,京城有急报,军情——加急!”
他脸上仍无波澜,只在随扈将这话最后一字落下时,皇帝眼中才略略滑过一丝痕路,但随即,便又敛了光彩,淡淡道:“退下。”
他起身,拍了拍袍衣,向那女孩儿道:“谢姑娘借地儿歇脚,我们……这便要走了。”他笑了笑,面上好似无半丝留恋。——皇帝向来如此,心冷面冷,若非这样子的冷性子,怕也坐不稳江山。明是喜欢那小姑娘的,这要走了,当真不作流连。
反是女孩儿有些诧异:“走?赶路这么急?”
刘彻笑了笑,指门外道:“这不家里来催人了么!我也不想走,没法儿,家里事冗,我半刻离不得……”
“半刻离不得?”那女孩儿便也笑了:“听您口音,不是博浪沙附近人氏吧?好似您住很近似的,这一路赶来,您离家早已过了‘半刻’吧?”
刘彻哈哈大笑:“这牙尖嘴利,不知像谁呢!”
便又坐下来。
刘彻抿一口茶,道:“这真要告辞啦。刘姑娘,你好坐!我回了京城,……我倒是不想你,估摸我那儿子可是会念着你!”他又没正经,不想自己已是有了把年纪了,与那小姑娘差着辈儿呐!说这种话,当真过了!
小姑娘臊的没能耐:“往后可不要说这种话了,听你说——你家里是不错的,家大业大,既这么,你儿子定能说个好亲事,可不要再攀着我这种山里粗妇……”
“你招人疼,”皇帝恍惚间便觉有些伤感,“我说的都是真,没逗你呢,真想要你这么个女儿。——那是不能啦!所以我才念着要收你作儿媳。”他淡漠一笑:“你却当了玩笑话。……甚么山里粗妇,粗妇又怎样?……比她们好,比她们都好!”
她便觉这人有些怪,但瞧他这副模样,又觉可怜。便道:“那……那你往后再来玩儿!我这里,有好茶好果儿,还能粗粗招待客人,茶水可都是山泉呐!可好啦!”
他一笑:“那说定啦,我一定还来。今年是来打猎的,巧路过博浪沙,便来看看。那——我那玉,你收不收?”
女孩儿不忍拂他意,因笑了笑:“你说了——这玉不能是好玉,对么?若是贵重,那当真不能收了。”
“那当然,”皇帝一笑,“好玉哪能随手给人呐?不值几个钱。”
皇帝下阶,林子前跪着的一班人便蹭着膝盖让出一条路来,他忽地停下,只觉竹林更茂盛了些,竹屋更利落清爽了些,旁的,便再没变故。
世事常情,变的只是人。
帝王落下一声叹息。再回首,那女孩儿倚门立在那儿,眼神绵长绵长……仿佛要落进沾尘不染的风里,一点,便没了。
再也没了。
皇帝御驾荣返长安,稀稀拉拉又拖了小几月,那班子重臣自不是养着闲吃干饭的,军情要务若是等皇帝回朝再处置,哪还来得及?
因这一时,皇帝荣返,已无紧要事务要处理了。刚至宫门口,杨得意便已迎出,皇帝坐辇中略一笑:“这般急赶慢赶,朕一见你便心烦,有杨长侍在的地儿,便无好事。朕在路上都已听说了,——这是怎么回事?赵婕妤是新晋宫妃,朕亲封,她初到宫中,怎么便会得罪了皇后?”
杨得意一哂,尴尬道:“禀陛下,赵婕妤年轻轻的,不懂敛性子,亦是难免。仗着貌美,气性儿高,宫中各嫔妃见她孤身一人回来,并未伴驾,打量她好欺负呢,便起了口角,赵婕妤自觉委屈,这事儿皇后娘娘又处置稍有失当,一来二去的,便与皇后娘娘有了些嫌隙。”
“这也算不得嫌隙,”皇帝因说,“朕说呢,皇后向来是不管事的,这会子倒为个婕妤,将后宫闹个鸡飞狗跳……”皇帝迅速转了话锋,蹙眉道:“那这事——与长门宫那位又有何关系?怎把她也卷进来了?”
杨得意一慌,不知该从何说起,便对付着敷衍:“这……长门宫那位向来不理外事,近来也不知怎地,自打赵婕妤入宫,那边便也不好啦!”
他啰啰嗦嗦,也没说个准儿,皇帝便厌烦,道:“杨得意,你这是怎么啦?这口条,对不起拿的年俸!有话便爽快些说!”
杨得意一拍腿,心说,这可真冤枉呀!奴臣能知道些甚么?无非是后宫里的勾心斗角罢了,赵婕妤年轻轻的,自然是想往上爬,那已然坐着高位子往上的,能眼睁睁瞅着自己被拽下来?斗来斗去的,为着甚么?还不是帝王恩宠!
但长门宫那位……心里头在想些甚么,可真无人知道了。
皇帝因蹙眉。
杨得意狗腿子似的讨好:“陛下,可要摆驾甘泉宫?您不在的日子,是赵婕妤受委屈啦,您若抽身去甘泉宫看看,旁的人便知赵婕妤在陛下心中地位之高,往后呀,也少能再欺负人!”
“不急,”皇帝摆手,“朕一会儿自会去甘泉宫,现下里……摆驾——长门宫。”
杨得意一怔,鼻子便有些发酸,这许多年过去了,皇帝这又是何必……?故人已去,原是长门宫一景一物,都比眼前人重要。
便唱:“陛下摆驾——长门宫!”
暮色已重,汉宫正兴着这重色,一眼望去,死景恰映活心。这颜色正好,戚戚的,皇帝也是……多久来没高兴过啦。
人事已非。话是这么说,但偶尔来一趟,辇子还未近,那颗心便咚咚跳着似要飞出了喉咙口。
他……紧张呀。
“陛下——驾到!”
皇帝一惊,睁开了眼。原是这么快……这么快便到了。一眼望去,满目皆是熟悉的景物,廊下那只鸟笼子还在,笼中长尾雀子却早已不见了影儿,银铃子像蔓藤似的挂着,风一吹,便随着鸟笼晃荡,铃铃铃……可好听。
皇帝红了眼眶。
“你若喜欢,再养一只,没的空了笼子,怪可惜。”
他也不知他为何要这样说,明明笼中若再添只雀子,可要比这空落落的感觉,瞧着……更教人难过。
隔了一道帘子,她身姿曼妙。因听了皇帝出声儿,便一动,忽地叹了口气,道:“养过啦,常年养着雀子,长大时,我便开了门放走。——自由自在的天空,便任它飞,海天海地的,有甚么不好呢?总比这里好——飞的再疼再累,也总比这里好。”
皇帝有些难过:“那随你。”
帘子那边便有了动静:“您又来啦。”映在帘上的那抹倩影便缓缓靠近,靠他太近了,便能见,她矮他一个头。她便谒下:“妾拜见陛下——愿陛下万年无极。”
“免。”隔着帘子,他虚扶了扶手,有些无奈:“说过多几回了,你见朕,不必谒礼。”
“那是规矩,”她戚戚一笑,连声音都似要沁出了泪,“不能的。”
“规矩?”皇帝一顿:“朕在你面前,甚么时候有过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