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想了想,不说见,也不说不见。他背手踱着步,眉头微微地蹙起,杨得意瞧皇帝这神情不大对头,看来是有戏。果如此,方才心里嘀咕完,皇帝便向他道:“杨得意,摆驾……”
他心领神会,才唱:“陛下摆驾桂……”
“桂宫”那“宫”字还没落下,却被皇帝狠瞪了一眼:“要你自作聪明?杨得意,朕跟前滑溜惯了,你这般……不知几时要把脑袋也滑溜完了!”
杨得意一惊,脑中虽一时转不清皇帝这般翻脸是为何,但宫中任职多年,早是“滑溜”了,陛下燎了火,做臣下的,自然要赶紧兜着灭火。
因是本能地跪下:“陛下……并非要摆驾桂宫?”便自掌嘴:“奴臣错了!奴臣错了!奴臣擅解君上之意,该掌嘴、该掌嘴!”
“啪啪”几声,响脆脆,宣室殿是透顶的宽阔,这掌嘴之声起了回音,绕久不去。
皇帝反生厌,因说:“好了!朕行将亲征,不欲再惩治人,你许多年来,亦是忠心耿耿,朕不会为小事怪责你。”他终于说起了事情之源:“桂宫……朕便不去了,多早晚都是要回来的,待朕荣返,若她性儿也好了,再去。”他这话,说的便有些心酸了,帝王心性儿极高,从未受过窝囊气,这么说着,实际还是很介意陈阿娇病中之言。顿了顿,又说:“那边儿有尽忠职守的医臣守着,想来无事。这会儿朕去母后宫里瞧瞧,总要走了,阖宫上下,最担心朕的人,是她。”
杨得意眼中掺杂了极复杂的深意,应了一声“嗳”,身子往后退了退,又唱:“陛下御起,幸——长乐宫!”
浩浩的威仪,便行去长乐宫。
黄幡盖一架一架地飘行,御驾队伍,浩浩荡荡,直似一条游走的龙。
这是皇帝出征前,留给汉宫最后的背影。
他此时并不知,他错过医臣的告禀,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汉宫毕竟是皇帝的汉宫,他总有信心一手主宰,却不知,归来时叶枯叶落,物是人非,他纵握天下大权,亦非这主宰了。
从前御龙台上,乃皇帝祭军旗,为出征武将践行之处,此刻,他仍是御龙台上的主角,但他已与军队融于一处,这一次,浩浩随军行出长安城的,还有他这万圣至尊的天下君王。
皇帝举觥筹祝酒,众武将应和,吼声震天,皇帝碎杯,道:“朕与诸将同饮!我大汉雄师声威煊赫,朕心甚慰!如此——可行朔漠深处,可平匈奴百万!诸将军——平身!”
御龙台下群臣山呼万岁,军队士气达至最高点!
皇帝慰众将后,方才将剩余时间留给了太后诸人。此次随军出行,御驾亲征,最放心不下的,首当属太后。
王太后虽为一介女流,但亦非等闲之辈,早年在宫外时,便已为他人妇,后入宫,从普通家人子爬至后位,一路披荆斩棘,数来不易,她也算是个见多识广、能行大事的,皇帝行将出征,御龙台前,自然不当再哭哭啼啼,因临了皇帝跟前,动容对皇帝道:“彻儿,你须多保重,宫中有贤后理事,你自当后顾无忧……皇帝御驾亲征,士气必将大振!但你须好生珍重自己呀!彻儿,你乃军中主帅,若有个差池,远不说于大汉、于社稷要如何,只说近处,那可是要母后的命呐!”
太后说着,便觉悲从中来,因掩面拭泪,皇帝不忍,劝慰道:“母后宽心,朕有诸武将、内卫亲军护着,必不会有事。”
母子两又说了会儿话,因见时辰不早,太后便催皇帝入龙车中,随军赶路。
皇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瞧着好生难受。太后到底是生养了他,皇帝的心思摸的底儿透,因说:“哀家请陛下放心,陛下既在外开疆拓土,哀家自然治后宫,责无旁贷。答应了陛下的事,哀家绝不反悔!您放心走,回来时,保准是个完整的人儿,交了您手上!”
皇帝满面的阴霾,霎时散开,分明有些欢喜的,却仍死命地抑着。因说:“那便全托母后了。这宫中……朕也只母后一人可信任。”
皇帝所料极有道理,太后毕竟是他生母,既答应了他的事儿,便不会反悔。若在背后捣鬼,那便不是太后盛气凌人的作风了!须知,太后若瞧不过眼谁,早硬撞硬地把人弄圆弄扁了,哪须阳奉阴违?
话又说回来,皇帝一走,在这偌大的汉宫,若想要保住某个人,还真得挂着太后的面儿不可,既太后肯替他保人,那陈阿娇必会平安无事的!
……有什么烦心的事儿,待他回来再解决吧!
皇帝思虑也算深,为她周周全全地谋划了不少。先头是去皇后那儿连威胁带哄的,告诉皇后,她是个温良的贤后,在她照拂下,皇帝“外差”这些日子,后宫诸人必须都得全须全尾!也理同威胁了皇后,毋论谁,若少一根头发丝儿,便是她这做皇后的失职!
这边又照应过太后,依田蚡的例子,与太后掏心挖肺,讲了又讲,取得了母后的承诺,他便可放心出外差了。
原便是这么打算好的。他要离宫好些日子,为陈阿娇能过好,也算是费了一些心思。若没有后来的事……他这会儿,可是能够高高兴兴离开的,顺便憧憬一下他与陈阿娇美好的未来……
但她一场病,高烧中说的糊涂话,把一切都毁了。
刘荣,终究是刘荣!
他生气归生气,但细想来,陈阿娇心之所属是刘荣,似乎也并不奇怪。他有的,刘荣都有,他能给的,刘荣也能给,反是他没有的、他不能给的,刘荣全都有!
他刘彻七岁之前的童年生活是阴暗不受瞩目的,而那时,正是身为皇长子的刘荣最春风得意之时,刘荣拥有一切,父皇、皇祖母的宠爱与偏疼,汉宫最好的仪教与学问师父,都为太子刘荣服务。
那时他还只是冷宫妃子的庶子,而刘荣却已被父皇封为太子,万千宠爱集一身。
刘荣是众人巴结的太子,未来的天子,他又是个争气的孩子,乖顺懂礼,学问功课样样好,小小年纪,已得众臣拥护。
刘彻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时阿娇与刘荣,无疑是最相配的。情窦初开的少女时候,对刘荣芳心暗许,亦不为怪。是他后知后觉,才会以为,娇娇并非把他当表弟,他们是少年夫妻,娇娇……是爱他的。
帝君轻轻攥紧了拳头。
咬恨了牙。
御龙台上,风声从未有过的张狂。
三月后,帝师在胜过数战之后,迎来第一轮溃败。
这一年的北漠,风吼马嘶,刀兵相向,连砂砾都被染成了血色,萧风瑟索中,夹带着阵亡军士的血味儿。
汉军阵前,已不复优势,单于的匈奴骑兵,凶悍非常,汉军抵过几轮进攻之后,已明显力不支,一溃再溃。
在猛将率领下,小股汉军冲破出重围,驱路而走,因路险风尘大,不便行军,匈奴兵未敢深入。又疑汉军有诈,以小股部队诱敌深入,匈奴大军便放弃追逐,竟将小股汉军放了过去。
这一支得以脱难的汉军,几经绕迷,终于行至王帐前。
他们带来了一个皇帝怎么也想不到的人。
是车骑将军引路,将那支汉军带进王帐。一众武将都在,却未见皇帝。
众位武将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汉军此时只是在胜过几阵之后遭遇了小挫,原不当大事的,却不想老将们个个面容严肃、愁眉不展,新来的那支汉军首领见这般,却并不惊讶,仿佛早料到老将们心情沉郁不解似的,因问:“情况如何了?”
一老将出前,叹道:“不容乐观。”因又问:“叫你们接的人怎样了?过来王帐的路上,匈奴骑兵死咬着你们不放?”
首领道:“绕了些远路,匈奴人疑心也重,怪哉,巧来刮起了妖风,匈奴兵不敢追,我们便趁便逃了。”
老将皱眉道:“不要被他们盯上才好。毕竟这里是王帐所在,陛下的安危要紧。”
“我们这一路走的极小心,想来是没被盯的。陛下驻跸之地,拼死也不敢泄露。”
“那便好。”老将略略松了口气,因将他们引入内室。
“医官可都带来了?”老将军问的小心谨慎。
“都带到了,这一路太煎熬,几位医官都是不识武艺的,走走停停,险些被匈奴人宰了!”数起一路艰险来,逃脱的那支汉军首领便说不休了。但还没说多少来,他见王帐之内,气氛极紧张,便知大事不妙,因急问:“陛下的伤怎样了?医官既都带来了,那赶紧去瞧病吧——”
没想老将军横手一挡:“且慢!”
“怎么?”首领惊讶道:“陛下伤势危急,医官既已带到,自当赶紧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