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灯节,正月十五重火夜。
许多年前的长安城,灯火辉煌。许多年前的陈阿娇,明艳张扬。
她如今坐帷幔下,极细致耐心地剥金豆,寡言少语,除了这张仍旧美丽的脸之外,已无人能想及,此刻灯光下沉默的远瑾夫人,竟是当年未央宫里飞扬跋扈的陈皇后!
她极有耐心,眼下簇着一缕光,专注于手中的活计,纤手不停地上下翻飞……这是极细致的活儿,用抠银丝绕着翻金花、金豆子,嵌细花钿,这桂宫的主人,金枝玉叶,这种活计,原是不必她做的。但她却深喜这极静的活儿,一点一点地抠丝、一点一点地绕银线,丝毫不觉烦厌……
斜倚熏笼坐到明。
大抵宫里的女人,若不想个法儿捱时间,可得活活将自己熬死呀!
她不似她们。只偏是喜欢上了这活计,静,不粗糙,磨着这活儿养心呢。
她忽地停下了手中活计。一颗金豆子冷不防从她手里滑落,滚了边儿去。马上有宫女子俯身去拾,递了她跟前来,恭恭敬敬地低头……
她接过来,轻轻搁桌上,却不再看了。
扶着桌沿站起来,轻叹了一口气。
“本宫出去走走……”
在廊下却碰上了前来听差的从侍,见了她便作礼,她轻轻淡淡并不过心,欲放了人走,那听差的却不动,她一怔:“找本宫有事?”
那人上前来一步,贴近了低声道:“……请娘娘宫门口浅叙。”
她没缓过来,直觉道:“本宫不去。”
那听差的极会看人脸色,好像是经络极通熟,又神秘兮兮向她道:“请娘娘一叙的人,乃前遭儿桂宫后院子里开凿荷花塘的总大人,娘娘也不去?”
夜风凉飕飕,她孤然立在风里,竟一颤。
朗月星稀,宫门口已停着一辆马车。
她下了辇子,左观右望,见这边离宫门把值处还有一段距离,她说几句话便走,只要不闹出甚么动静来,想是不要紧的。
因走了近去。
分明是不太远的距离,于她,竟像缓缓踱去,迈了一生。
一生的丈尺,只在这缓缓的几步。
为什么是他?
他有十足的……把握?
她的五指缩成一团,不停地掐着手心底,汗已经覆密了,不断地渗透、渗透……她低头,紧张极了。
心中却有一个慌张疯狂的声音在说:就这样走吧!上马车,永不要回头!跟着他!
马踏即出,便是遥远的,只在记忆中出现过的长安之夜!而今后,她可以永生拥有!
只要她愿意。
她靠近了马车。
陈阿娇并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式这样堂而皇之地出入汉宫,并且将马车停在天子的门庭之前。
她慌乱不已。
但已经来不及了。已经有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打前来,确认是她便行了谒,将她请至马车前。
她极困惑,正想问,那小厮开口道:“公子在这儿已经等您很久了。”
“公子?哪个公子?”她故作镇定,心却差点跳出了嗓子眼。
“刘公子。”
双髻小丫鬟将她扶上马车。她一边掀帘子,一边警惕地环视四周——巡夜的羽林军,却无一人动。
竟是一辆畅通无阻的马车。
她吃怔。
那双熟悉的眼睛正瞧着她。
仍是这样的眉眼,张扬的,自信的,眼角带着一丝微微的笑意,向上翘起。
却……还有一分深沉。似一眼望不到底,那双眼睛,太有内容。复杂的叫她一窥竟不得全貌。
千尊之躯,就这样,托手向她,吟吟笑着,去扶她。
若要递过手去,她竟是不敢!
是刘彻。
好一个,刘公子。
她假作一唬,退出了马车,跪地下,声音刻意的中气十足:“臣妾参见陛下!陛下万年无极!”
引得一众羽林卫向她看,领头的瞧出是黄幡御用,便率部下齐刷刷跪地:“陛下万年无极!”
这阵势,瞧的马车外已换便服的在御众人皆傻透透,面面相觑之后,也愣愣地随之跪下:“陛下长乐永泰、万年无极!”
皇帝皱眉,知她故意,心中极不悦,却也不敢与她生气。因撩帘说:“朕不过出去透透气儿,你们这阵仗是做什么?”
众人相视,皆愣怔不知该从何去。
皇帝探出了身子,将手递给她:“上来!”
她怯懦懦递上了手。
余众仍是痴愣,皇帝恼了:“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杵这儿堵朕眼窝子,瞧人心烦!滚!”
龙威难犯,一干人唯唯诺诺互瞧一眼,猫儿似的滚了下去。
龙车绝尘而去。
一出了宫,已有普通青布幡车马候着,他们很快换了车,驱赶融入长安的夜色中。
朗月当空,夜风微袭。
多年以前的明月照耀至今,这样的月光,曾经拂照当年的他们,当年的长安城,如今,伊人如故,却再回不去从前。
上元灯节,一盏一盏竹灯耀如星子,通透了半片长安城。
刘彻与她并行而站,余众已换成便装的内侍、暗卫,融入百姓群中,暗暗地贴近。他与她,还像许多年前偷跑溜出汉宫的那个上元夜,只有他们两人,并肩游走在热闹非常的长安街头。
只不复见当年嬉闹。
“朕只是想带你出来走走……”他的措辞极小心,却忘了改自称,便再说道:“你若不喜欢,我可以带你回去,”又极快地补了两个字,“——马上。”
“……今儿为何这样热闹?”她顺开话题,心不在焉。
“今天是上元节。”皇帝轻摇鹅羽扇。掠下的目光,全聚在她身上。
她不说话,一个人领头走在前面。
那一瞬间,皇帝有一丝难言的失落。他仍是疾步赶了上去。
料无火气,那是不可能的,堂堂一国之君,朝上朝下多少人哄着,早惯坏了,这一会儿,能压抑着不爆发,已是万可。但他偏偏问了一句最不该问的话:
“
作者有话要说:因怕抽,先发,12点之前补齐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