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值宫女子没防是这么大个阵仗,两宫竟都来了。因慌错忙乱,好不利落地跪下,手中还端着盆盘,颤巍巍地,口里一边道:“谒陛下万岁、太后娘娘千岁!”
按仪礼是皇帝先称“免”,太后才能叫“免”,圣驾在前,便是皇太后,也得知讳。
皇帝因说:“免,都起来吧……朕与皇太后来瞧病的,你们夫人身上可好?”
宫女子因将太医令的话面说一番,皇帝面上清淡,皇太后瞭了瞭,却也未发现皇帝神色有何不妥。皇太后因说:“早将养,年轻轻的,身子骨差了去,往后可要怎么办?”
因觑皇帝。
皇帝唯唯道:“母后说的是。”
再过一个门槛,众人相扶迎着,王太后向皇帝道:“彻儿,与哀家一同去瞧病人罢,哀家不怕过病气,总说来,谁没个头疼脑热的?你若怕她过病气给哀家,她要知道了,怕是心里掬着难受,——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那眼神,便这么微微掠过皇帝,像是不经意,却又分明很刻意。
像是要从皇帝脸上表情的变化捕捉到些什么。
他藏掖的极好。
——“难为母后这般体谅人,儿子感动至极……”
不轻不重的语调,拿捏很合尺度。
太后却道:“上回在长乐宫,哀家赏了她几鞭笞,罚是罚啦,总不算与她相熟,上回儿,哀家连她长甚么样儿也未瞧清呢!听平阳她们说,这位的长相——”她顿了顿,眼神更重地砸在皇帝脸上,别有深意:“与长门那位……挺像?”
皇帝一怔。
“是有些像——”
明明是谁都知道的真相,却谁也不肯戳破,个个这样含糊笨拙地演着戏……
他怪累。
打前儿的宫女子撩起了帘子,太后挺胸昂扬走了进去。
是远瑾夫人的寝宫。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
他们立在屏风外面,绣线走金屏风的那一头,轻薄的帐子若蝉翼般,被风吹的膨起,遮盖了视线。
皇帝忽然停了脚步。
王太后回过头来,轻轻瞟了眼皇帝:“怎么,不走了?”唇角却漾起一抹余味深长的笑,恍是试探,又似乎带着一丝嘲讽。
皇帝嚅了嚅,却不说话。
王太后冷笑着,自己一拂袖,绕过屏风,走了前去。
侍候汤水的宫女子悉数跪下,有瓷勺撞着碗边的声音,好刺耳。手里的汤药碗放也来不及放,险些洒泼了去。
王太后已至榻前。
皇帝立屏风外,影影绰绰能看见帷帐里边的情形,他踯躅,并非不愿近了前去瞧,而是……不敢。
太后的背影并不算高大,但攒金凤冠、紫衣绣丝氅这么一打扮,顿时气场压人,那个背影,压下沉厚厚的一重阴翳,实在教人觉压抑。
她卧榻上,微抬手动了动。有知觉,却没睁眼。不知怎地,只觉眼睛涩涩难受,眼珠儿微一转,眼角便觉湿润,滚下了两行温热的泪来。
厚重的帷帐只遮挡了她头这一边儿,勉强隔了点儿光亮,她只觉胀闷,闷得快要透不过气来啦。
太后跟前一资历极深的老嬷嬷出了前来:“远瑾夫人好大的架子,太后娘娘既进了这门槛儿,便是夫人三生之幸了!您这么端着,未免太糟蹋老祖宗心意!”
她们是嫌她身子抱恙,不肯下塌与皇太后见礼呢。
皇帝隔屏风外瞧的一清二楚,正要绕过屏风去——
皇太后已开口道:“罢了,小孩子呢,并不太懂规矩,仗着有皇帝宠着,自然眉儿高了点……哀家一把年纪啦,再想不开,也不会与个小孩儿计较——”
有分有寸,明是夹枪带棒的话,还能被皇太后说的如此显宽宏大量。
她难过地撇过了头去。
皇帝有些不愈,倒教她白担了这么个名头,仗着皇帝恩宠?……皇帝何时宠过她?便是建章宫那晚相见,皇帝颇意外地这么抬举她,直封位阶稍逊皇后的“夫人”之位于她,又赐桂宫,表面上看来远瑾夫人一朝得宠,风光无限,可这三月来,皇帝并未踏足桂宫一步!恩宠何来?
偏这惑主的名声,亦是枉担的。平白这么委屈。
皇太后命人抬了椅子来,舒坦坦地裹上黄袱垫,坐了下来。她眉儿微一抬,像是生怕人不知道似的,回头吩咐道:“再拿个垫子来吧,请陛下落座——人来都来了,教陛下受累,这么杵着,哀家可不敢……”
榻上帷帐里,那人果真一动……
陛下。
他,来了。
——“朕立着便好,来瞧瞧,抽不得多少时间,宣室殿案上叠满了折子,朕难偷闲……”
王太后笑道:“陛下仔细身子,哀家也便只是关心你。”
不等皇帝接话,太后似毫不在意似的,又转过身,只关心了榻上那人:
“好孩子,你歇着吧,皇帝既封了你做‘夫人’,你便当称哀家一声‘母后’,你身上有个疼痛,哀家心里也不好受。”
她将身子翻了里去,背对太后。
——好孩子。
太后又称她作“好孩子”,那样柔软慈爱的声音,尽像是多年前,她与皇帝偷溜出汉宫的那一晚,从长安街头回来时,跪在猗兰殿前向太后请罪。那时,太后娘娘也称她作“好孩子”。
即便再温软慈善,亦是虚情假意。但即便是虚情假意,她多想……再听一回。
她曾经那样相信,她们是真的待她好。
也许,她们曾经的确拿她真心相待,但再真心,最后亦敌不过宫内诡谲的利益相争。
她陈阿娇不过是一颗棋子。
从前不自知。
“你别难过呀——好孩子,陛下不是故意,窦沅之事,陛下心里比谁都难过。你别胡思乱想——窦沅不过一介弱女子,除掉她,于江山社稷未必有益,陛下断不会这么做!”王太后轻声叹息:“依哀家对陛下的了解,陛下不会用这种手段,去谋划如此不打眼的一枚棋子——”
皇帝蓦地睁大了眼,警敏的目光划过青琉地——
眸色一闪。
陈阿娇却忽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棋子”……又是棋子!
原来在君王心里,她们的性命与未来,全都是无足轻重的!他的眼里,只有他的江山社稷!
王太后那几句话又是甚么意思呢?
她目光清冷却镇定:“臣妾知……陛下断不会做这种事,臣妾不会因此,而怨怼陛下。臣妾与窦沅翁主并不相熟,她卒于辽西,妾心里难受,但,”她抬头,目光冷对着皇太后,“……此事并不足以教臣妾心伤哀绝。臣妾身子骨弱,卧床这许久,难为太后娘娘挂念!”
王太后眼底一冷,旋即,很快覆上了一抹客套与疏离,笑着:“你能这么想,便好……凡事放宽了心,才有好日子过。”
“母后说的极对,”她吟吟笑着,“愿母后时常放宽心——千岁,永泰!”
王太后眉间一蹙,竟被她这般的笑意,唬瘆了。只觉背后阴寒寒,极难受。不过数个月,——她在长门待疯了罢?竟敢公然挑衅于她!
王太后自觉没趣,因说:“好生保重,来日方长,往后……还有许久的日子要走,”她走了近去,去牵“远瑾夫人”的手,缓声道,“咱们,慢慢儿走。”
笑的仍是慈爱温厚,她乃长乐宫之主,即便是中宫皇后,亦拿她视作母亲般奉养。——她一个区区远瑾夫人,能叠上几斤分量?
王太后丢下她的手,领了众人欲离去。皇帝紧随其后:“朕送母后——”
总有些话,还须单独说。
皇帝回头,最后一眼,瞧了瞧榻上那个糊混的影子,帷帐轻撩——在角隅卷起的风里,绡纱帐轻轻地舞……
夤夜带露,他再回桂宫时,已是中宵。
连守值宫人都躲墙根子里打着盹,夜雾沉厚。皇帝一行人轻手轻脚,不欲搅了桂宫的宁静。
杨得意推帘进去,示意了个噤声的手势,歪侧脑袋剪烛芯子的宫人轻放下绕铜丝大剪,拎了裙裾过来行礼……
杨得意轻咳了声。
皇帝因道:“夫人睡啦?”
这么晚的时辰,必然是睡了,被问的宫女子点点头。
杨得意试探着:“陛下,……摆驾?”
皇帝微顿,才摇了摇头。
这意思,一时半会儿的,可琢磨不过来了,杨得意恨不能把脑袋拍圆乎了,……君心难测呀!
皇帝却抬了龙靴,跨前了几步,屏风正挡在他面前,他顿了好许久,踯躅着,这才绕了前去……
杨得意见皇帝神色不对劲,这么痴愣愣地往里瞧,实不对劲儿,但他又不敢说话了。
何苦来。
好好儿的鹣鲽一对,闹成了这副模样。
皇帝只觉眼睛发涩,回转神时,泪雾已蒙了眼前一片……
她躺在床上。
懵懵儿的,双腿似早已不受控制了,不知怎地,像被灌了铅似的,迟钝却坚定地向那张绣床迈了去。
冥冥中似有天意,再不肯……错失。
她睡着的样子,很漂亮。只最近清瘦了些,那张脸,不似从前圆润。但仍算美艳,即便不施脂粉,却仍是这么美艳,能做到这一点的,举掖庭美人,都是少数。
皇帝自床沿坐下,痴瞧着她。
这么好看。
长密的睫毛这么坠着,翕如蝉翼,薄薄的嘴唇未点红,仍是记忆中的样子,做梦的时候,嘴会轻轻地嗫……
他看痴了。时光仿佛就此停驻。他们有过太多美好却仓促流去的过往,真愿时间真的停住了,他便这么看着她,想看多久都行。
再不会有人打扰。
睡梦里,她忽然急躁地向空中抡起了小拳头,皇帝一怔,旋即轻轻捉住,很大的手掌,便这么将她的小拳裹住了。她的手是冷的,他的掌心却很暖。握紧她,仿佛要将那点儿冰寒,在他手心底融化……
她在说梦话,含糊不清的梦话。
却忽然手脚都安静了,被他的手捉着,裹在皇帝的掌心里,睡梦里,梦见无边旷野,却在感受到手心底温暖的那一刻,找到了旷野之外的马群。
驰骋而归。
皇帝伏低了身,靠近她,轻声:“朕在,朕在这里……”
她喃喃,又是含混的梦话。
皇帝低头,在她唇角边,轻轻印上一个深吻。
很柔软的触觉,就像那一年,上元灯节,他与她坐马车上,冒充混出皇宫时,她那样紧张地握他的手……
也是这样柔软的感觉。有温度,有陈阿娇的味道。
深尝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