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爹爹。”项甲抱着父亲的尸体。
项普略胸口插着一支长箭,身躯已经冰冷。寒冷的夜里,亡者柔软的身躯很快会变的僵硬,硬的像一块石头。
亲兵们环绕在四周,脸上悲伤中带着木然。
彭莹玉战败后,义军失去了“势。”
当将士对打败仗麻木,这是比打败仗本身更恐怖的事情。
“爹爹,爹爹。”项甲摸着父亲的脸,他的父亲是天下最好的父亲。这半年来,他跟在父亲身边学到了许多,父亲几乎在手把手教他在战场成长。
但雏鹰注定要独自射蓝天,从今往后他只有一个人。
他把脸贴在父亲的脸庞上,忽然想到父亲这半来对自己做的事说的话,仿佛早就预感到自己会死。
“接下来是要去郑宗主吗?”他很迷惘。按照父亲的嘱托,他应该带着这些兵马去广州投靠郑宗主,可彭祖师在瑞州,朝廷在武昌,他为什么要去广州?
冬天的夜晚,寒气透过棉衣,透过肌肤,刺骨的冷。
头雁死了,年轻的幼雁找不到方向。
项甲抱着父亲的尸体站起来,“我们把爹爹埋在这里吧。”
他们不敢找太明显的地方,怕官兵或者盗贼会刨坟。这年头什么人都有,许多人死在路边没人收尸,能被入土的都是有福气的人,所以有人专门干刨坟的活,看能不能找到一两件陪葬的东西卖掉谋生。
亲兵们用兵器挖开一块松软的土地,项甲把父亲的尸体放进去,双手扒泥土八把尸体覆盖好。
亲兵们围过来,有人扶起项甲,大家一起动手,在这茂密的丛林里堆了一个简陋的坟包。
随后,项甲领着众人头也不回的离去。
他的前方是瑞州。
……
……
瑞州。义军还不知道这个噩梦般的消息。
“官兵来了。”跪在堂下的斥候掩饰不住眼里的惊惶。他这几天一直在瑞州以南巡逻,听逃过来的溃兵和百姓说,官兵还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
昨夜他藏在山洞里睡觉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有说话声。他原来是山里的猎人,做事非常警觉,偷偷摸摸的溜出去,发现了一支大约有三四十人的队伍藏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那些人都穿着逃难百姓的衣衫,他藏在暗处偷听了一阵,才发现那些人竟然是官兵的斥候。
斥候是大军的眼睛,他们走在大军之前,但不会盲目行动。这次他发现的斥候是人数众多,依他经验来看,很可能是鞑子大军的前哨。
周顺迟钝了片刻,祖师绝对不会同意这个时候撤兵,道:“我给你一队人,你带他们回去,如果能抓几个俘虏过来审问,一切就清楚了。”
“遵命。”斥候答应。
周顺从军中挑选出两百能干的士卒,让斥候带着前往发现鞑子的地方去查看,自己急着去见彭莹玉。
各种事情处理好,兵马刚出兵营的大门,他看见周修永迎面走过来,连忙打招呼:“军师。”
周修永面色有些不安,问:“听说有鞑子的兵马来了?”这是他最担心的事情,彭莹玉公然宣称他在瑞州,等于给董传霄立了个靶子。
周顺道:“一队斥候,没多少人。”
周修永道:“不能掉以轻心,多派些斥候,找到鞑子的行踪。”他很紧张。
周顺故作轻松的笑笑:“他们没那么快。”
“不,”周修永摇头,正色道:“我们已经打了败仗,没有理由再去轻视对手。”他抬头看看灰色的天空,“这几天没有下雪,项将军应该能很快到这里。我们不应该在瑞州停留太久,要尽快回到南昌。”
他巴不得早日见到朝廷的兵马和郑晟的大军。
周顺道:“你随我去见祖师吧。”
“我不去了,”周修永露出了一个诡异的表情,“祖师让我去把况将军放出来。”
一切如他所料,彭莹玉的气消了就会把况普天放出来。但这个时候放况普天出来不是坏事,至少他在战场比周顺有经验。
周顺没什么想法,他们都认为况普天被放出来理所当然。
彭莹玉对鞑子斥候出现在城外也很警惕,督促周顺紧密关注东边的动向。
天黑之前,一队被派出去搜索鞑子斥候的巡逻兵回城,他们找到了昨天夜里鞑子宿营的地方,但鞑子的斥候已经走了,他们根据山里留下的痕迹追踪了一天,没有找到敌人。
他们急着返回瑞州城是因为他们在路上遇见了一群人。
余人失魂落魄,身上衣衫肮脏不堪,走进瑞州城才松了口气。
周顺听到消息亲自赶出来迎接,见到余人惊喜交加:“余叔叔,你终于回来了,急死我了。”
余人拉住周顺的胳膊,撇撇嘴差点要哭出声来。这七八天是他一生中经历的最艰难的时间。如果不是彭莹玉派人来找,他多半是要死在广德的山里。
他哭的好惨,像个孩子,弄得周顺很是尴尬,“余叔叔,别哭了,祖师爷在等着见你呢。”
余人这才觉得不好意思,擦干眼泪,问:“你们怎么还在这里,不回南昌?”
周顺道:“祖师说我们在这里等你和项师叔回来。”
一股暖流淌进余人的心田,但他还是坚定的说出自己想了好几天的念头:“我要回广州。”离开那里,才知道那里的好。
出来走了一圈,见识了这么多,余人明白郑晟做的一切都无可挑剔。
那些地主富户被抄家,都由他们去吧;那些庙宇被砸毁,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不让人数最多的老百姓过颠沛流离的日子,他可以都不在乎。
佛说慈悲,是为天下人慈悲,不是为高高在上的地主老爷们慈悲。天启说众生平等,贱民们受了这么多年的苦,让那些老爷们亲身感受一下痛楚也许并不是坏事。
余人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阿弥陀佛,我怎么会有这么暴戾的念头。”每天在死人堆里打滚,他无法再保持安定祥和的心态。
彭莹玉见了余人后也很高兴,这个郎中不仅是他师侄,也是他与郑晟保持关系的纽带。
几句话嘘寒问暖后,在一片和谐的气氛中,周修永说了一句不和谐的话,进言道:“我听说郑宗主命彭将军率两万兵马在赣州以西驻扎,那里离南昌不过两三日的路程,余郎中与彭将军是熟人,不知能否八成彭将军的兵马请过来,先稳住南昌。”他真是时时刻刻在为军中大事操心,彭莹玉这甩手掌柜当习惯了。
况普天刚刚被放出地牢,不在这里,周修永挑了个很好的时机。郑晟和朝廷,谁的兵马先到南昌谁占主动。
周顺想起周修永前天夜里对自己说过的话,道:“对,如此甚好,如果彭将军的兵马到了,我们有了依靠,不用再担心官兵。”
他实话实话,道出了南昌城里义军的状态。城里都是逃回来的溃兵,躲在坚固的城墙后面仍然控制不住在担心受怕。
彭莹玉看看两人,再看看余人,道:“余人刚刚才回来,一路担心受怕,先好生歇息,援军的事,我已经派出使者了。”
周修永道:“使者往返广州时间太长,余郎中先去见彭将军把我们现在面对的险境说一下,先把兵马请过来。”
余人抬起头:“祖师,我不累,路上还有好多人,官兵正在追杀他们,早点请来救兵也许能多救些人。”无论考虑什么问题,他最优先的出发点是救人。
彭莹玉沉思了片刻,答应道:“那好吧,你明早出发,我写一封信让你带着,今夜好好睡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