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本质上,这是个换汤不换药做法。

用新的天启替代过去宗族豪强,年头一长,天启同样会变成现在族长豪强的位置。但在这权力的交换中,最底层的百姓能从中得到一点好处。他们会在短暂的时间里拥有自己的土地,愿意亢奋的加入红巾军打仗。

李玮发现他在广州东路推行田亩制度,远远没有遇见在赣州那么大的阻力。

赣州多山,地方豪强为了对抗消灭不尽的盗贼,家家都购置了兵器,并在常年与盗贼的战斗中积攒了丰富的经验,完全不怕红巾军。简而言之,你要我的田,我要你的命,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但广州不一样,这里豪强最大的靠山蒙古人已经被打败了。从前,蒙古人对汉人防范极深,像广州这样的大城池周围更不可能让汉人拥有私人武装,此刻就成了待宰的羔羊。

整个冬天,天启被上紧了发条,几乎没有一个人得到空闲。各级天启不停的招募人手,以应对推行田亩制度巨大的工作量。

事实证明,李玮的想法是对的,越偏远的地方,推行新的田亩制度越难。三个月后,他不得不做出修正,把推行的重点放在平原和官道所到之处方圆三十里内。其余的地方多是山地,只能徐徐推进,不可操之过急。

事情的发展不以任何人意志决定。

没有人能够靠发号施令来改变天下,让天下人按照自己的制度的规则做事。皇帝也做不到,或许只有冥冥之中的神佛有这个本事。

春节之前,广州城发生了一次小小的骚乱。一群天启中的狂热者以不拜偶像,不敬神佛为理由,摧毁了两座景教的教堂和一座清真寺。李玮紧急查处,派人把狂热的天启捕入大牢。

至正十三年春。

丞相脱脱鉴于南方愈演愈烈的叛乱,命弟弟也先帖木儿率三十万大军渡过黄河,准备对占据中原的大宋发动进攻。

天完朝廷则由彭莹玉力推,调集兵马,准备从南昌沿浙东山路攻入江南。

圣教红巾军改名为天启后,正在轰轰烈烈的推行新的田亩制度。

彭莹玉从武昌返回南昌后,整个冬天都在招募兵士。他在江西的影响力惊人,每到一地招募士卒,应者如过江之鲫,短短半年便募集了六万大军。

但这些人图有勇气,还欠缺血与火的磨炼。

彭莹玉选择从浙东山区进入江南,沿着富春江先攻打杭州,再沿着杭州向北攻打苏州和吴淞的线路。因为这些地方都是山区,蒙古人的骑兵没有用武之地。而且,这一路有无数明教势力强盛的地方,翠竹坪的张家就是从浙东迁徙过去,只是后来张家经过几代人传教势力壮大,再加上距离明教总坛太远,慢慢就独立了。

五月,大军出发之前,彭莹玉命项普略来广州。

“彭党”弟子中只有项普略与郑晟的关系还不错。

项普略千里迢迢赶来,郑晟早已不是当年窝在罗霄山的土霸王,每日好酒好菜招待。宗主府里整日忙的不可开交,虽然有好酒好菜招待,郑晟却没有那么多时间陪着他。

就这样过了三天,项普略终于找机会抓住郑晟,说出此行的目的:“祖师想让你出兵江南。”

“出兵江南?”郑晟苦笑着摇头,“你看我现在这个模样,哪里还有空闲出兵江南。湖南路的战事还没有结束,张宽仁兵临襄阳城下,正在与鞑子对峙,我手头但凡有空闲的兵力,早就派往襄阳了。实在没有精力开辟另一片战场。”

项普略苦恼的说:“鞑子大军南下,大宋的刘福通派人来武昌求援,请天完给他们钱粮,但被太师一口回绝。邹普胜为了防止大宋被官兵击败,还是留了一手。他不肯派更多的兵力给祖师,我们能拿出来攻入江南的兵力有限。”

郑晟担心的看向窗外,此时进军江南是非常冒险的策略,但他知道师父的脾气。他决定的事情无法更改,彭莹玉为出兵江南已经做足了准备,他一刻也不想停下来与蒙古人战斗。

“我现在实在帮不了他。”他苦笑。天启的策略是先稳定西南,如果腾出手来也会把西进四川当做首选。天府之国易守难攻,驻守的元军又不多,何必要去抢江南那快一群饿狼紧盯着的肥肉。

江南是元廷赋税重地,不可能放弃那块地方。

项普略脸上挂着淡淡的忧愁,道:“师父一刻也停不下来,其实我也不看好这次远征。天完朝廷分为三个地方,你,朝廷和师父虽然有些不合,但面对蒙古人时同仇敌忾是一样的。如果能先稳固下来集聚实力,等蒙古人与大宋拼个两败俱伤,我们再出兵北伐食渔翁之利。

他的想法虽然有些天真,但是老成持重之策。天完义军去年才举事,半年间席卷江西和湖广,地盘扩张的太快。如今朝廷已经建立起来了,但许多地方还没有感受到天完朝廷的威严。

许多人都在抱着走走看看的想法,不急于加入到天完朝廷里。这群以弥勒教为根基举事的义军看上去那么不靠谱,他们不想为一时的荣华富贵牺牲掉整个家族的名声和财富。

江南或者江北,湖广和江西,大多数地主都在这么想。

郑晟现在做的就是逼着这些人做出选项,要么加入天启,要么被天启灭亡,他的地盘不允许存在坐山观虎斗的人。

郑晟道:“如果师父一定要出兵,你要多劝劝师父,莫要操之过急。如今各地元军惊惶不定,浙东山区又多明尊弟子,我估计你们初始会很顺利,但一点进入江南的中心,战线拉得太长就要小心了。地方豪强还是视我弥勒教人为仇敌,我们强大的时候,他们很顺从,一旦我们受伤了,他们会像鲨鱼见了血一般扑上来,不放过狠狠践踏我们的机会。”

“鲨鱼?”项普略常年在江湖走动,见多识广,不知道郑晟说的是什么动物,想来是一种勇猛勇猛的鱼类。

“很大的鱼,”郑晟做了个手势,“在海里,只吃肉。”

项普略咧开嘴,的确是个很形象的比喻。

师父一辈子收了这几个徒弟,真到了大事能看见希望的时候,诸位弟子却分崩离析。他常年陪在师父身边,知道师父外部不表现出来,但内心却常常为此事苦恼。唯有他这个没什么本事的人配在场师父身边,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每次看见郑晟,心里都很矛盾。邹普胜是指望不上了,现在唯有郑晟能帮助师父。但做出大事的人,都坚且无情,就像他来请郑晟出兵,毫无疑问得到了否定的答复。

“其实……,其实师父很喜欢你。”他直视着郑晟说,“在弥勒教没有举事前,师父常常在我们面前夸耀你的本事,当时听到我都快要不服气了。师父是你有屠龙的本事,日后一定会一飞冲天。这次徐寿辉称帝只是个意外,我们原以为师父自己不当皇帝,一定会推举你做皇帝的。”

郑晟不在意他说的话,道:“不,那本来就是徐寿辉的位置,每样存在的东西都有它的道理。”他只知道自己才是不该存在这个世界的人。

项普略道:“师父对大师兄的死最歉疚,对你最看好,所以把周顺留在身边。师父说南昌是你送给他的,他会再还给你。”

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彭莹玉坚持把周顺留在身边,并委以重任,已经是公然表现出他的倾向性。在他死之前,江西会在邹普胜和郑晟之间保持中立,他死之后,这些地方会都还给郑晟。

但事情是会变化的,彭莹玉身边还有况普天、项普略,就算过几年周顺会怎么想也是个未知数。

郑晟豁达的大笑起来,“等我们撑过这几年再说吧。”

无论未来怎样,彭莹玉有这个想法让他很感激。这个世道谁也不欠谁的,不坑人就是本分。他不幸从衣食无忧的年代回到几百年前的乱世,但幸运的是认识了这样一个师父。

项普略忽然说:“我有个儿子,他比我长的俊的多,也比我的本事大,如果我这次随祖师去江南没能回来,我会让他来投奔宗主,希望宗主能收留。”

郑晟心中咯噔一下,项普略怎么会突然说这么不祥的话,“师弟,你怎么了?”

“师兄你不信鬼神,说起来可能你会骂我,”项普略两只手平放在膝盖上,道:“我小时候流浪的时候学了一手占卜之术,这几十年来多有灵验。来这里前,我给自己卜了一卦,说我这不久要有血光之灾。”

郑晟表情放轻松,道:“你怎么会信这个。”

项普略正色道:“师兄你不懂占卜,可不要轻视它。我赞同你人不能假佛言的说法,因为许多都是胡编乱造蛊惑人心的谎言。但占卜之术是我亲身经历,确实有其玄妙之处。”

郑晟不信道:“那你给我占一卜,看看我是从哪里来的。”

项普略道:“占卜只看未来,不看过去。”

“那你就给我占一卦,看看我日后会如何。”

项普略笑着推诿,“我只是粗通皮毛,宗主不信鬼神,气质迥异与旁人,是看不准的。”

郑晟哂笑道:“既然看我不准,怎么看你自己就准了?别胡思乱想,只要不冒进,祖师东征江南未必能取得多大的战果,但也不会有战败之忧,决定义军成败的在北方,我们只能做个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