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虚掩着,挡住了外面的阳光,张宽仁双膝跪在蒲团上,五体投地叩拜:“顶礼光明佛。”
他拜了十几年的光明佛,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光明佛就是一切。后来,他看了更多的书,认识了更多的人。有人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有人说弥勒佛才是这个世道的希望,他一度迷惘了,那些都是很有见识的人,那么到底谁是对的。
天上有诸多神佛,身为凡人无法去臆测他们会眷顾谁,那么谁能保证光明佛是眷顾汉人而不是眷顾蒙古人。要说侍佛的诚心,蒙古人可能会比汉人更重。
“顶礼光明佛。”
张宽仁三叩拜。
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叩拜光明佛了,圣教说不拜偶像。这是郑晟的思路,他一开始是无法接受的。但后来想想如果信奉那么多神佛也未必能有效果,什么神佛也不相信也未必是错误的方向。
明教教义说天地间有光明和黑暗在争斗,犹如世道轮回。而郑晟说,人是要靠自己的。汉人受到蒙古人压制,那么只有拔刀出来战。当人心到达顶点时,诸天神佛也必须要退让。
“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张宽仁不相信郑晟宣扬的理想。哪怕是历朝历代的太平盛世,也达不到这样的境界。
但是,人活着就这一辈子,能为这样的理想而战,哪怕在九泉之下也是值得荣耀。
小鹰领着一干侍卫候在门外。
等了许久,直到他都觉得有些恍惚了,张宽仁才推开房门走出来。
“少爷。”
“不要再叫我少爷了。”
小鹰恍然大悟:“将军。”
“走,去湖广,彭怀玉已经等不及了。”
管家被兵丁格挡在门外,见张宽仁出来连忙躬身道:“少爷,老爷已经准备好了宴席,为少爷领兵出征饯行。”
“不必了,军情紧急,等我打了胜仗在回来向爹赔罪吧。”
“啊,……啊……”
管家来不及多说两句话,张宽仁大步流星走出张家大宅。他是张家的人,但他永远做不成父亲期待的人物。如果他心中没有坚持,此刻只怕早就被红巾军赶出翠竹坪,跟着张世策身边逃走了。
所以,许多时候谋划千万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追随郑晟是因为郑晟在做的事情正是他期待的,如果有一天他与郑晟道不同了,大不了回到这翠竹坪里来。
张嗣山赶出来时,儿子已经走了。红巾军如流水一般穿过狭窄的街道,消失在莽莽群山中。他站在张家大宅门口眯着眼睛东张西望,也找不到儿子的身影。
…………
…………
长沙城。
城外的树立着如森林般的木桩,每一根木桩上都挂着一颗脑袋。汉人的报复如焚烧一切的烈火。这座城池被义军攻破后,几支各怀心思的义军唯有在一件事情上的认知没有分歧——这座城里的蒙古人和色目人都得死。
这里没有郑晟,也没有仁慈的张宽仁。无论是彭怀玉、孟海马,还是明玉珍,他们对蒙古人的憎恨无法克制。
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全部被斩首。
义军对城里的瓜分已经结束了,红巾军占领了最贫贱的汉人居住区。孟海马和明玉珍更喜欢富户居住的地方,那里有令人垂诞三尺的财富。
城里大多数地方已经安定下来,该杀的人都已经杀了,能瓜分的财富也都以分完了。长沙是湖南路最富庶的城市,几家义军进入这里后,都不愿离开这里,这就引发了许多麻烦。
因为不同的街区归不同的派系的义军掌管,城里一直不怎么太平。偶尔会有人乘乱浑水摸鱼杀人抢掠,然后逃到其他派系义军的管辖范围。
红巾军管辖的区域在长沙城里最大也最乱,目前却是这里治安最好的地方。
晌午时分,一队身穿布衣头扎红巾的兵丁在街道中穿过。
两边是各种做小买卖的商贩,对巡逻的士卒视而不见。七八天来,他们已经习惯了。长沙城平定后,彭怀玉下令所有的店铺必须开门营业,同时命令红巾军士卒必须维护好治安,保证商贩的安全。军中士卒如百姓一样,不得强买强卖。
南城本是城里最荒凉的地方,但这几日反倒成了城里最繁华的地方。其他地方的店铺多是色目人的产业,现在他们的脑袋都挂在城外,又哪里会有人来做买卖。
秦十一背着一口宽刀,长满痘疮的脸上显得有些狰狞,令两侧的百姓不敢多看。他常常亲自上街头巡逻,以显示对军纪的重视。
在红巾军细致的呵护下,南城货物流通顺畅,其他几个派系的义军常常派人过来购置生活常用物资。红巾军为了维护商贩的利益,没少与其他义军发生冲突。
队伍走过繁荣的街道,往北巡逻。
过了集市街道上立刻变得冷清下来,如果不是必须出门,城里汉人多半也都是插上门栓躲在家里。
他们一路往北走,街道中只有齐刷刷的脚步声。
就有到交接处了,前面是孟海马的地盘。秦十一正想着是不是要回去,前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有人在呼喊:“在这里,在这里。”
一个身影迎着秦十一的队伍就跑过来,发现前面有人拦住了去路停下脚步。
秦十一看清楚了那是个女人,身形比汉女要高大一些,皮肤白皙,头上扎着纱巾。
“色目人。”秦十一走过去。
那女人从腰里抽出一柄尖刀对准自己的脖子,看样子是想自刎,但刀锋划破了一点皮又下不出手。
北边的街道上乱哄哄的跑来一群人,哇哇乱叫:“在这里,抓住她了。”
秦十一走上前,那女人尖叫一声,右手有力,刀锋在脖子上划开的口子更深了,但离自刎还差得远。
一个没有杀人经验的人是没办法用刀子杀死自己的,秦十一没有继续靠近,只是冷冷的看着她。这个女人有着如蓝宝石一样璀璨的眼睛。
对面来的义军看见了红巾军,发现了这里已经是红巾军的地盘,脚下慢下来。
一群兵丁簇拥中一个长相俊秀的年轻人走过来。
秦十一把视线从色目人身上移开,就在他往对面义军方向走过去的时候,听见了这个色目人女人用微弱的声音恳求:“求求你,救救我。”
长沙城里三支义军,以孟海马的部众最凶残。无论是蒙古人还是色目人,女人落到他们手里是什么结局,秦十一非常清楚。明玉珍部原是信奉光明佛的一支,常把教众当做兄弟姐妹,因有教规可循,作恶的人不多。孟海马的部下多是绿林好汉,以打家劫舍为生,什么事情都能做的出来。
“求求你,救我。”色目女人握刀的手松开了,她发现自己没办法自杀。
秦十一没有理会她。
没等他开口打招呼,对面那个年轻人高呼:“在下孟元帅的结拜兄弟杨兴青,这个女人是从我家里逃出来的,请红巾军的这位兄弟把她还给我。”他不认识秦十一。
红巾军与几位义军统领商议大事的时候都是彭怀玉亲自前往,留下秦十一在营中坐镇,让他露面的机会极少。
秦十一皱了皱眉头,正要答应。那个色目女人长的很美,但他不会因为一个女人与其他义军闹出不快。
“不是,我不是从他家里逃出来的。”色目女人尖叫,“求求你,救救我,我给你做什么都行。”
杨兴青大怒:“贱人,老子好好哄着你,要娶你当夫人你非要逃出来,随便见到个男人就像母狗一般下贱,待老子回去了怎么收拾你。”
色目女人尖叫:“你这个禽兽,我死也不会从你。”
杨兴青淫笑:“只怕容不得你了,你就是死了,我也能做我想做的事情。”
秦十一一阵恶心,自从战争爆发以来,他见过的罪恶数不胜数。但杨兴青连这么多人面前,连掩饰的意思都没有,可见平日嚣张到什么程度。
色目女人看着他的背影低声哭泣:“求求你,救救我。”
秦十一沉默的太久了,让杨兴青失去了耐心。红巾军这几日是义军的矛盾渐多,双方都有点瞧对方不顺眼,但又都不想与对方发生冲突。
“嘿,这个女人我要带走了。”杨兴青挥手让亲兵上前想强行带走色目女人,
秦十一看上去很凶恶,十几个义军上前想绕过他。
那色目女人忽然扔下尖刀,冲入红巾军的队伍,跪在秦十一面前道:“求你,带我回去让我做什么都行,不要让我被这个人带走。”
在这么多人面前被这般鄙视,杨兴青狂叫:“气死我了,老子是孟元帅的兄弟,好心对你,哪点比不上这个满脸麻子的莽夫走卒,气死我了。”他在江湖中被称为“玉面郎君”,一向自诩容貌出色。义军破城以来,他不知坏了多少女人,只是这个色目女人容貌绝美,身份特殊,他才耐着性子不想用强,想明媒正娶把她取回家。
虽然这件事与秦十一无关,但这个女人如此说法,他连秦十一也恨上了。
他话语未落,秦十一抬起头,缓缓道:“这里是红巾军的地盘,这个女人我带回去了,杨头领想要的话,让孟元帅来找我们彭将军要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