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事情不如意者十之*,彭莹玉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罗霄山之行竟然要以这样的结局告终。但是,什么也打击不了他,他在造反的道路上走了几十年,比这更深的坎不知道遇见过多少次。
袁州举事失败了,他逃到淮西,随后的几年在更广阔的地方播下造反的种子。他就是为推翻蒙古人的帝国而生的,直到呼吸停止那一刻,他不会停歇片刻。
“这是郑晟的原话?我彭和尚一不夺他的权力,二不贬低他的威严,他为何要逼我走,当年坐山虎还在罗霄山时,我上笔架山他也是客客气气的,现在轮到我的徒弟为罗霄山的王时,这里反而没了我的立足之地。”要说他不失望不伤心,那是假的。郑晟身上寄托了他的期望,天下造反的南人此起彼伏,但从没有人取得过红巾军这样的战果。
王中坤直言不讳:“祖师,你的威望太高了,你在罗霄山,郑香主除非是永远缩着脑子不说话,否则部众们自然分成两派。”
“有这样吗?”彭莹玉想起砸庙事件,那个与他一个姓的部将把郑晟逼到死角。
要么丢掉自己最忠诚的部下,要么与自己的师父决裂。那天郑晟站在他面前一去不返,他就有了不详的预感。他拒绝见弥勒教的信徒就是不想再给他们带来灾难。义军部众之间争夺权力的争斗不必朝堂上的暗战平和。
他抬头逼视王中坤:“我什么时候走?”
“祖师爷答应了,我马上回复香主。”王中坤松了口气,一切顺利。
“你回去吧,替我转告郑晟,希望他不用忘了当初的誓言,我们是在为了驱走鞑子而战。”彭莹玉握紧拳头,如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样热血沸腾。他是不成熟的,也是非理性的,所以才坚持到今天。
“遵命!”王中坤背向门口退去。
本质上,王中坤与郑晟是同一类人。当初弥勒教义军攻打袁州,他隐藏在袁州城内,义军攻打城池杀的尸横遍野,他没有机会坚决不发动,为岳州的弥勒教势力留下了一批种子,现在这些种子都成为了他的部下。
王中坤退出那片矮小的房屋区时,还能见到巡逻的兵丁。
红巾军内部暗流涌动,下坪寨子里见不到一点异常。这里出不了什么乱子,下坪,茨坪乃至整个罗霄山都被郑晟牢牢的掌控在手里,这也是他觉察到郑晟的意图后毫不犹豫改变想法的原因。他要紧紧的跟在郑香主身边,因为罗霄山里的红巾军不仅仅是郑晟的成功,也是他的成果。
他脚步轻松走向那座最华丽的房子,迫不及待的要把彭莹玉的决定禀告香主。彭祖师主动退让,皆大欢喜。如果彭祖师坚决不离开罗霄山,双方谁也不愿意真的撕破脸,还是一桩大麻烦。
来到香主的府邸前,他是这里的大熟人,让守门的兵丁往里面通报。
片刻之后,毛三思走出来,笑容满面的打招呼;“王堂主,今日事情很多,你需等一会,周公子在见香主。”
周公子指的是周顺,他被郑晟认为义子后,郑晟身边的人就各样称呼他。
“啊,周公子来了么?”王中坤不着急。为了应对彭祖师,郑晟也是煞费苦心,今天估计是把所有的堂主都见了个遍了。
毛三思领着他进门,王中坤在义军中的地位很高,不会让他在门外等候。两个人边走边说话,王中坤随口问:“周堂主也来过了吗?”潜意识里,他对周才德很是担心,如果郑晟一定要拿人出来开刀,周才德最危险了。
毛三思想了想,“啊,周堂主没有来过。”
“哦。”王中坤心中咯噔一下。
“你走之后,香主没见过外客。”毛三思不动声色的透露一点小消息,他们之间也有些小合作。
两个人在外院的会客室里坐定闲聊,侍从端上来两杯茶水。
秋茶汁水浓厚,王中坤刚刚喝上两三口,从里面匆匆出来一个人。那人直接走进会客厅,先朝王中坤点头致意,再面朝毛三思道:“堂主,香主命王堂主进去。”
这人个子不高,脸上有点婴儿肥,一双小眼睛往外透着机灵。他便是郑晟在盘石镇大战后收到身边的死难商人之子丁才。他自幼跟随父亲做生意,熟知账目,识字会写,没多久便从牧马童变成郑晟的书童。毛三思跟在郑晟身边好几年了,但不识字是他无法弥补的缺陷。再后来,丁才竟然凭借他的机灵和沉稳把毛三思挤出内院。
“嗯,”毛三思朝王中坤点点头,“那王堂主随丁才进去吧。”郑晟身边的位置才是最重要的位置,这些天他对丁才挤了他在内宅的位置不满,但谁叫他不识字。
香主府邸的细微变化逃不了王中坤的眼睛,丁才如今虽然只是书童,但能留在郑晟身边的人注定不会默默无名。他滴水不漏的向两人见礼,跟着丁才走进内院。
内院里老槐树依旧,于凤聪和三个侍女已经不在。
不远处的书房木门紧闭,院子里只有两人的脚步声。
丁才走到门口低声禀告:“香主,王堂主到。”
屋里传出声音:“进来。”
丁才拉开房门,用眼神示意王中坤进去,他要留在门外。
王中坤一进门,看见里面的情形大吃一惊。周顺正面朝郑晟跪在地上。屋子里的空气像是快要凝固了,郑晟手里握着那柄令人望而生畏的赤刀。
“这是怎么回事?”他心里直犯嘀咕,但不敢问。
“王中坤,你来到正好,我本来正要派人去找你,”郑晟把赤刀放在桌子声上,阴沉着脸道:“周顺刚刚来我这里禀告,说况普天找到他,要聚集罗霄山里的弥勒教信徒拥戴他为周王,彭祖师为国师,我为平章,多亏他还知道为我留个位置。”言语中有藏不住的厌恶和恨意。
王中坤大惊,饶他心思再沉稳也禁不住脸色大变,“这,……这是真的吗?”
“我想周顺不会平白无故来骗我,你问我是不是真的,我还想问你呢!”
也难怪郑晟生气,他前几日对彭祖师的忍让没能得到弥勒教众的尊重,反而变本加厉,竟然筹划针对他的阴谋。
“我不知道啊。”王中坤一脸茫然,冷汗止不住的往外冒。
“你不知道,那就马上去给我弄明白。我给师父一个情面,有淮西弥勒教的关铎在寨子里。我暂时不抓况普天,天黑之前,你给我一个准信。”
“遵命!”王中坤行礼,逃一般退出书房。
房门再次闭死,郑晟额首道:“起来吧。”
周顺这才敢站起来。
“除了况普天,周才德真的不知道此事。”
“不知道,”周顺回答的斩金截铁。
“嗯,我想你可能也不清楚他到底知不知道,”郑晟摩挲赤刀刀鞘上的皮革,也许他必须要杀人了。彭莹玉重返罗霄山竟然带来这么多的麻烦,让他始料未及。只是,无论杀谁,只要他在彭祖师面前对弥勒教的弟子动了刀,双方的裂痕将无法弥补。这也是他没有立刻下令抓捕况普天的原因。
周顺急了,“二哥他真的不知道。”他全家老小只剩下周才德一人了。
“你说是秦十一劝你来我这里禀告,我想问你,如果秦十一不劝你来我这里,而是劝你与况普天合作,你怎么办?”
郑晟此刻的眼神和语气让周顺觉得无比可怕,这个人不再是他曾经守护在他床边的郑郎中,他是领人畏惧的红巾军的头领,自己的义父。
周顺诚惶诚恐:“我,当时我很害怕,我会好好想想,然后还会来这里,因为我根本不想当周王啊。”
“周王啊,”郑晟一声叹息,“你还小,不明白这个称谓的意思,等你长大了,也许会做出不同的抉择。”
“我不会!”周顺呼喊着为自己辩白,他急的快要掉下眼泪来了。他已经不是孩子了,明白这些尊崇的名号的背后隐藏的血腥。
“嗯,也许吧,”郑晟看着焦急的年轻人,“现在你回去,我马上会下令封闭下坪寨,你呆在家里不要出门,无论谁来找你,都不要出来。”
“遵命,义父。”周顺离去。
“义父?”郑晟回味着这个陌生的称呼。换做他在周顺的位置一定会觉得屈辱吧,还好这个少年不是跟他一个性格的人,“丁才,丁才。”
丁才快步走进来。
“让毛三思进来。”
“是。”
片刻之后,院子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毛三思的脚步尚未站稳,便听见郑晟的命令:“传令,把彭怀玉从大牢里放出来,让他率本部兵马入寨,下坪和茨坪两寨同时戒严。”
毛三思尚且不知道发生何事,不敢多问,领命而去。
木门再次关闭,郑晟一个人留在屋子里,摩挲这手里的赤刀。
这就是造反之路,一路有虚伪、背叛、残忍和亡兵陪伴。看来坐山虎也不是完全错了,他要让人对自己敬畏,这样才好做事。只是手段不能太激烈,坏了自己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