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冒着浓烟,照亮了半边周家堡。无风,一团团火焰像是被定在空中,像一朵朵妖艳的火莲花。
光和影之间,人来人往,不时传来低沉的呼喊声。天黑之前,邻近十几个村子里的弥勒教堂主均赶到周家大院,没缺一个人,也没有人迟到。时隔一个多月,弥勒教在周家堡重启烧香聚会。
周家大院的练武场亮如白昼,青壮的汉子手持香火,全场肃穆。
忽然有一人低声吟诵:“弥勒下世,天下净土。”汉子们齐声相随:“弥勒下世,天下净土。”
吟诵声从微弱渐渐拔高,最后一百多人恨不得都吐出胸口所有的气——浊气、恨气、怒气……,“弥勒下世,天下净土。”响彻云霄。
周子旺手举三根香朝西跪拜:“弥勒佛祖,佑我南人,驱除鞑虏,世人平等,……”他脸上和身上还挂着伤痕,眼睛盯着无尽的黑暗。恭恭敬敬的跪下叩了九个头,他把香火插入香炉里,转过身大声问:“你们是谁?”
汉子们的回应声整齐雄壮:“弥勒弟子。”
“鞑子残忍狠毒,弥勒下世救我南人,你们有没有胆量跟着我恢复汉家江山。”
“有。”声音小了点。
“弥勒下世,我等都是应劫之人,鞑子恶行滔天,早已被上天抛弃。吾等作为弥勒信徒,杀一鞑子死后可为一地菩萨,杀十人死后便是十地菩萨,往生净土,在兜率天弥勒佛前修行。再不用受饥饿之苦,再不用忍受皮鞭抽打的痛楚,再不用受骨肉分离的悲伤……”
周子旺伸出右臂,仿佛在给各位信徒展示净土的美好。
周才平端着一个红色的木盘走到他身边,他伸手拿起木盘上的衣服,在空中一洒,宽大的衣袍展现在数百信徒面前。袍子是淡红色的,像是春天里早早绽放的桃花的颜色,又像是淡淡的血色。衣袍胸口处有一个龙飞凤舞黑色的“佛”字,在昏暗的火光下看上去像一支将要腾空而起的小怪兽。
周子旺抖动衣袍高喊:“弥勒佛祖前日给我托梦,赐我法力编制战袍,心诚者,穿上此战袍,可刀枪不入。”
“刀枪不入,刀枪不入!”信徒们的呼喊声嘶力竭,他双手张开举起袍子挡住自己的脸,“刀枪不入,刀枪不入……”
周才平扔下木盘,眼睛红的像快要滴下血来,振臂加入疯狂的呼喊中。
练武场东侧的厢房里,彭莹玉坐在窗户边一动不动。
夜色藏住了他眼中的悲伤:“弥勒佛啊,原谅你这个虚假的弟子吧,只要能驱走鞑子,哪怕死后坠十八层地狱,永世不能翻身,我也心甘情愿。”这一切都是出自他的手臂,唯有用盲从的力量,他才会有这么多的追随者。杀生、妄语、饮酒和偷盗,佛门五戒他犯过四条,也许早就不该算佛弟子了吧。
况天按刀站在他身后:“师父,我们早就准备好了,年前就准好了。”
烧开的水会冷却,胸中燃起的热情不流血是消退不下去的。
彭莹玉低声回应:“还好没有拖得太久,就这样开始吧,六天后攻打袁州。”
“郑晟回到袁州了。”
“他不参与此次举兵,我已经下令让王中坤率人在城内接应。”
况天不服气的撅了撅嘴巴,凭什么郑晟什么也不用做,他也是师父的三弟子。
深夜,周家堡像一锅煮开的水,男女老少在锅里随着水汽翻腾。呼喊声穿得很远,但传不到袁州城。
天明前,亢奋的堂主门散去,往各处传播消息。周才平也出发去联络信徒,多年来,他一直是周子旺最得力的助手。各村弥勒信徒四处散布流言,凡是敢向官兵告密者,全家老小一个不留。
一群又一群信徒集中向周家堡,三天里,四十多匹驮马拉着拖车从四面八方赶来周家堡,停在周家大院门口。
新到的信徒分堂主编制,周才德领人前去分发起事用的袍子,偌大的“佛”字处在胸口正中,像一张护身符。信徒拿到袍子都在兴高采烈的张罗比划,有些不合身的在找人交换。即使有几人怀疑这袍子的作用,但质疑声很快被一片口水淹没。
周才德领着一帮青衣汉子四处宣扬:“此乃弥勒教传下的密咒,凡是诚心信奉弥勒佛的人穿上这件神袍,他会在性命攸关时能发挥神力,刀枪不入。”没人敢真去拿刀试试,如果真的刺穿的袍子,也只能说明他不是诚心信奉弥勒佛。
周家大院门口增加了许多守卫,都已经换上带有“佛”字的衣袍,信徒个个神采飞扬,好像那件衣袍真能刀枪不入一般。
从大院子里走出来十几个人,为首的三人正是弥勒教举事的首脑人物。
况天领着彭莹玉和周子旺来到拖车堆放的圈子,介绍道:“这几年我攒下的钱都为了这个,为了不让官府察觉,有许多货物是从湖广买来的。”彭莹玉和周子旺连连点头。
守卫让开道路,这里是周家堡防备最严密的地方。况天跳上拖车搬下一个木箱子扔到地上,轰的一声响,腾起一阵轻灰。他跳回地面,向一边侍立的守卫招招手,那人拿起一柄斧头递上去。
况天接过斧头,退后一步,举起斧头在空中抡起了一个半圆劈在木箱子上。
“哗啦”一声,木箱的盖子碎裂,露出里面满满一箱子的黝黑色的枪头。
他扔下斧头,抱着双拳道:“铁器昂贵,官府查的又严,只能用枪头这种简单便利的武器了。”
“很好。”彭莹玉点头,他确实很满意。
况天皱起眉头,一只脚踏上木箱,道:“要尽快把枪头发下去,准备合适的枪杆也要费一番功夫,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周子旺接话:“我在堡子里已经储存了四千多根枪杆,都是手臂粗晒干的杉树,虽然赶不上官兵用的白蜡杆,但也是一流的好木材。”
“好,”彭莹玉露出喜色,道:“你们两个徒弟,都是我的左膀右臂,准备的如此妥当,何愁大事不成。”
到目前为止事情进展的很顺利,监视袁州城的斥候还没发现什么意外。他忘却心中积压的阴霾,提起精神道:“袁州兵丁被调走一批,驻防的精锐只有满都拉图麾下的五百汉军,我等集聚信徒近万人,是官兵的二十倍,我就不相信攻不下袁州。”
况天捡起一个枪头在手中掂量了几下,低头不知他想些什么。突然,他昂起头抱拳行礼道:“凡举事发兵,都要师出有名。徒弟我恭请师父称帝,宣告天下,号召各地南人起兵反鞑子。南人恨鞑子多年,就缺一个领头的,师父你的名望传遍湖广和两淮,到时候各地一定有无数壮士前来投奔。”
周子旺先是一怔,随后立刻双膝跪地,道:“请师父称帝,领我等举事。”他没想到况天会劝进师父称帝,但况天说出来了,他没有反对的道理,唯有用更大的诚意表示忠心。
他这突然一跪,周边的人都手足无措,眼睛瞅着彭莹玉都要下跪。
彭莹玉一把拉住正待下跪的况天,训斥道:“你们都起来,休要胡闹,我是出家人,怎么能当皇帝。”
周子旺和况天都站起来,周边的一帮守卫小心观察这三人的下一步反应。他们的眼睛像是要放出光来,反了鞑子自然不能再承认鞑子皇帝,从来没见过皇帝长什么样,身边能出一个皇帝,让他们既好奇又期待。这就叫看热闹的不怕事大。
彭莹玉连连摆手:“我早已说过,平生只想驱走鞑子,功名利禄与我都是浮云,”他看周子旺和况天的表情,苦笑道:“难道你们不相信师父的话?”
“也罢,蛇无头不行,既然要师出有名,当然要选个头领,排个座次。周子旺多年心善积德,在袁州素有名声,供奉万贯家财于我教,就由你来当这个皇帝。况天领着一帮兄弟四处辛苦,又知行军打仗,你当平章政事。我是僧人,权且当个国师来辅佐你们。”
周子旺大惊,又要下跪,道:“师父,万万不可。”
况天牙齿咬得死死的不说话。
彭莹玉一把扶住周子旺道:“没什么万万不可,你以为这个皇帝好当么,坐上这个位置便成为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
话虽然这么说,但当了皇帝,就等于有了弥勒教举事的绝对领导权。在这一刻,他们不会想到举事失败后如何,都在想着攻下袁州后该如何。
见周子旺没立刻答应自己,彭莹玉笑着问;“你怕了吗?”周子旺喃喃道:“怕什么,我原以为我这辈子再走不出那间牢房了,我出来,就是为了流干净我的血啊。”
“那就这么定了,现在把枪头和木杆都发出去,天黑之前,我们拟个章程出来,散播天下。”
到此刻,况天才点头答应:“师父说的是。”
无论谁坐上皇帝的宝座,弥勒教中只有一个一言九鼎的人物。他带来了一千人,周子旺能鼓动六七信徒,无论怎么算,皇帝的轮不到他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