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做得毫不掩饰,典韦自然也瞧出袁绍的轻视之意。他倒不在乎袁绍是怎么看他,反而在心里暗暗庆幸孟小满颇有先见之明叫他预先填饱了肚子。这等吃一口菜要先客气三句的酒席,莫说他现下没身份参与,就是真叫他坐下吃喝,他也不得畅意。
孟小满也很不耐烦,但她碍于眼下顶着曹操的身份,非但要小心行止不要失礼露出破绽,还必须附和席上其他人几句,将袁绍好一番恭维。
今晚说是给曹操接风设下的酒宴,但除了最初袁绍亲自下座迎接的时候,众人的焦点自始至终都不在曹操身上。要换了曹操本人在此怕也会觉得气闷,偏偏这却正合了孟小满的心思。只是这般陪同众人奉承袁绍,再听他在众人面前自谦,推来让去,委实有些倒胃口,只剩暗中观察众人行止倒还能有几分乐趣。
逢纪本来就看不起曹操的出身,现在看孟小满不时附和旁人称赞袁绍,愈发不将她放在眼里,酒席间还斜了身边许攸一眼。两人同在袁绍帐下这些日子,也各有心思。逢纪自负才智在许攸之上,只因许攸与袁绍乃是故交就总是压自己一头,心中难免不忿。之前他曾听许攸对荀谌称赞曹操少有大志,素非常人,如今见孟小满恭维附和的样子也和旁人无异,不禁拿这事来嘲讽许攸。
许攸借着酒劲只觉面皮发红,暗道曹操怕是因为如今势弱,年少时的雄心全消,只想巴望着倚靠袁绍,倒叫逢纪这厮看了自己的笑话。相较之下,荀谌不愧是颍川的世家子弟,比这逢纪可强多了,自己倒是可与此人交好,想必将来不会吃亏。
荀谌可无暇理会许攸的算计,孟小满观察他的时候,他也正在打量孟小满。比起听逢纪和许攸的评判,他更希望能够自己亲自来判断一下曹操究竟是何许人也,才能让郭嘉那家伙不辞辛苦亲自跑去送信。
郭嘉把颍川荀家的事情全都对孟小满讲了一遍,就是没提自己和荀家兄弟因是同乡,自少年时就时常来往。他对荀家情况知根知底,荀谌又何尝不知道郭嘉的性子。是以荀谌一点都不意外袁绍不重用郭嘉,也懒得多事去向袁绍荐他。不过凭荀谌对郭嘉此人的了解,他要不是对曹操感兴趣,绝不会劳烦自己奔波一趟。
可叫荀谌感到可惜的是,眼前的曹操一言一行俱与旁人无异,竟叫荀谌难以断言此人是过于平常,还是太过非同小可。这等只是做做面子的无趣酒筵,确不是观人的好时机。偏偏郭嘉油滑,竟托辞身体不适,避开了今晚筵席,叫他连打探消息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这里,荀谌忍不住在心里叹息,暗忖今天怕是没什么事情能叫自己探探曹操的虚实了。
荀谌才这么想着,偏偏就有人给了他一个机会。
“今日得与诸公欢聚,小人不胜荣幸,近日小人恰好得了一件宝物,正好献与将军,为今日酒筵助兴。”下座有一满面谄笑的中年男子突然寻得机会,起身开口。
堂上众人多是世家出身,就不是豪富,也算是见多识广之辈,于宝物皆不甚在意。荀谌更是不愿多看那男子谄媚讨好袁绍的小人姿态,但当那男子打开手中锦盒,他也不禁呆了片刻。
锦盒之中,乃是一大块还未经雕琢的玉璞,整块玉璞色泽雪白,毫无瑕疵,周身散着一种莹润的光泽。厅内灯火通明,愈发映衬得那盒中美玉光彩熠熠,叫人看了咋舌。
袁绍招了招手,自有侍者接过玉璞呈到他面前。他拿起玉璞爱不释手的赏玩了一番,面露惊喜之色,笑着对身边孟小满道。“如此美玉,实在罕见。孟德,你也来看看?”
孟小满点了点头,也不接手拿过来,只凑近就着袁绍手中仔细端详,同样笑道:“确是难得的宝玉,操恭喜将军得此宝物。”
袁绍满意的眯了眯眼睛,暗赞今日这曹孟德倒比酸枣时识趣了不少,自从见面,多余的话竟是一句也没问过。袁绍最近有几桩事情最不愿听人说起,譬如桥瑁被刘岱所杀他不曾制止,而河内太守王匡之死又与他暗中有些关系。偏偏张邈就抓住不放,叫袁绍厌恶之极。
再说,孟小满此刻所用这称呼就更让袁绍满意,他虽然与曹操是少年伙伴,可在这大庭广众的场合,他还是愿意听人奉承他,称他做将军,哪怕他这个将军头衔还是诸侯会盟酸枣时他拿着邟乡侯的印章自封的,也强过他那个还得仰人鼻息的冀州勃海郡太守一职。
他笑呵呵的拿着宝玉又举到孟小满面前,似是带着酒意随口道:“孟德,你看这玉璞,至坚而纯,至纯而润,其质之美,真可比和氏之璧啊!”
袁绍这句话一出口,厅堂之上忽然安静了不少。除了少数迟钝之人,大部分人都不由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知道今夜这筵席的大菜此刻才要上桌。
孟小满也觉得心头一跳,万没想到袁绍会挑着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当初的和氏璧后来被做成了传国玉玺,袁绍拿此玉与和氏璧相提并论,他想拿此玉做什么,其意已是不言自明了。
荀谌、许攸、逢纪等人对袁绍的打算自然是早就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在座其他人对这等大事犹在惊疑,何况袁绍说的委婉,众人一时间倒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袁绍微乜着眼睛盯着孟小满,看她如何作答。这谄媚之人今晚献宝虽是事先未料,但袁绍却不愿错过这个直接试探曹操的机会。他寄给曹操的信曹操始终不曾回复,是以袁绍便猜曹操怕是尚在迟疑。却不知孟小满之所以不回信,全是因为她那笔迹模仿得还有不足,唯恐回信露出破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这件事孟小满从收了信的一刻心里就有了计较。她既然假扮成曹操,行事言谈,自然就以曹操平日的个性观点作为依据。曹操当初为了救回天子,搭上性命也要追击董卓,她如今怎能答应和袁绍一同另立天子?
“昔日先有卞和献玉,屡屡遭刑而不改其志;而后相如使秦,因其智勇而终得完璧归赵。卞和、相如,皆是忠义之士,俱曾与和氏璧为伴……吾观此玉虽然难得,恐怕要暂输这一筹。”说着,孟小满回望袁绍,微微一笑,似发自肺腑般赞道:“幸得今日此物落在将军手上,日后,或可与和氏璧一比。”
孟小满这些日子不时与郭嘉斗口,算是涨了不少辩才,信手拈来两句还击自然轻而易举。
那下座的献宝之人听了这话,顿时红透了面皮,袁绍神色也有些讪讪。荀谌虽然坐在位上八风不动,心里却忍不住暗笑这曹操的词锋倒也真是厉害,这样一顶高帽扣下来,倒让袁绍后面的话都再没办法说出口了。
袁绍果然被孟小满的话说得心里发堵,强作笑容又喝了几杯,索性推说酒醉,早早结束了酒筵,实是打算邀了曹操内堂私下议事。一场酒筵就这么虎头蛇尾的结束了,只可怜那献宝之人,礼物送上了,却没能起到什么效用,反倒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好大的人。
两人私谈至深夜,孟小满才离开袁绍暂居的太守官邸,回到驿馆歇息,第二天就带着众将回到城外曹军大营去了,袁绍倒也不曾留难。
“还是自己的营中舒服啊!”扮了半年曹操,孟小满也渐渐习惯,同众将回到中军帐中,忍不住伸个懒腰笑道,众人也一并都笑了起来。在城里驿馆歇息固然比这帐篷舒服,可却不如这里踏实。
“主公,我昨晚还以为袁绍那厮要对你不利!”回到营中,众人讲话才没了顾忌,夏侯惇忍不住道,“见那厮竟不许响昭相陪,着实让人放心不下。”
典韦在军中这段日子,与众将多有交手较量,众人皆佩服典韦勇力,故而虽然典韦眼下并无官职,却颇受众兵将尊重。有典韦在孟小满身边保护,也叫众人更放心些,偏偏昨天袁绍还屏退了典韦,不免令人生疑。
“是啊!”曹洪也道,语带轻蔑:“我看那袁绍如今似有不臣之心,否则何故平白的见人拿块玉出来就要与和氏璧相比。就那石头,要我看,也就值千铢,多了实在亏本,哪里能同和氏璧那等无价之宝相比。”
别看曹洪外表长得粗豪,但他善于经商,性又悭吝,家资极富。虽说如今因为资助曹军缘故不比从前,可那块玉璞他也不放在眼里,三言两语间就将之贬了个一无是处。
夏侯渊看了一眼曹洪笑道:“这又不是叫子廉你去买货压价,还说什么价值贵重。只怕你肯花千金买,那袁绍也不肯卖啊!他道那玉璞是奇货可居,才不舍得放手。”
乐进资历尚浅,李典年纪最小,两人都不好开口。典韦看孟小满面带微笑听他们说话,也不插嘴。还是曹仁稳重,打断闲话直入主题道:“闲话且住,主公,今日一回营中就召集我等,莫不是昨天袁绍私下说了什么?”
“袁绍前些日子命人送信,就已在信里暗示吾,说他想要奉幽州牧刘虞登基为帝。吾不愿睬他,他昨晚筵席之上才又用玉璞相试。昨夜留我,也是为商议此事。”昨晚袁绍一脸正气凛然试图说服孟小满,那副恨不得证实自己忠义之风绝不输古人的劲头让孟小满如今想来仍忍不住莞尔。“他说天下人必都赞同他这个主意,叫吾不要太过死板,白白蹉跎时光,叫董卓猖狂。”
“他倒是有脸说这个话!”夏侯惇性子火爆,忍不住哼道。
在座众人也无不忿忿。说什么蹉跎时光叫董卓猖狂,若是当日诸侯合兵追击董卓夺回天子,哪还有今日之事。
曹仁又是一针见血追问道:“主公最终如何决定?”
孟小满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稍安勿躁。“吾自然不会答应这等荒谬之事。今日他袁绍能奉一天子,焉知将来旁人不能又奉一宗室为天子?袁绍当初主张董卓进京惹出祸来,如今还想出这等昏招。吾已与之言明,若袁绍他坚持如此,且请他们北向,我自面西,迎回天子,重振朝纲。”
昨夜同袁绍说到此处,两人便如那日在辕门一样,气氛有些僵持。袁绍素来知道曹操固执,也不再劝,转而说了许多别的事情。孟小满带兵走了几个月,许多事确实不如袁绍按兵不动了解得多,郭嘉就知道不少,也不会如袁绍知道得详细及时。
“主公所言甚是,若私自废立天子,与董卓何异!只是如今我等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李典忍不住问道。“袁绍摆明不愿去打董卓,咱们在河内这么盘桓,又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
孟小满忍不住多看李典两眼,暗叹这李典平时内敛,原来倒是个聪明人物。李典这话正说到重点。曹军如今没有自己地盘,终究是个麻烦。
董卓几次借着朝廷名义派使者来下令联军众将解散部属,就是凭着诸侯起兵实在名不正言不顺。袁绍昨夜为说服曹操同意重立新君,便是以此事举例,说如此讨贼事事掣肘,着实不便。孟小满不赞成另立新君,但当然更不能答应解散部属,否则她毫无根底,如何自保?
“吾不愿附和袁绍行废立之事,虽然不曾与他交恶,但也不宜常留河内。昨夜,吾听袁绍说起最近东郡黄巾复起,太守王肱不能抵挡。元日过后,我等就前往东郡剿灭黄巾。”孟小满果断的说出了下一步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