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事,难得好梦。
睁开眼照例在床上躺了片刻,察觉有冷风嗖嗖,才发现夜里忘了关窗。
移步窗边,推窗远望,天际阴沉沉得如同随时将倾,远处屋脊连绵,隐在雨雾之中,只露出少许轮廓。雨稀稀拉拉下着,有风呜咽着吹来,带来一丝凉意。陈珈兰抱着胳膊打了个哆嗦,呼出一口浊气,关上了窗转身去洗漱。
待出门已是巳时过半,沿记忆里的道路走着,拐过一个弯便瞧见了在细雨里招展的条幅——还是那个无人问津的破棚子,还是那个手不释卷的书生,不同的是他此刻望着棚顶皱起了眉,俨然一副出了大事的模样。
陈珈兰收了伞,在外抖尽了雨水,才转身向徐廉走去。
“徐公子在看什么?”她在徐廉身边站定,学着他的样子抬头仰望,须臾,一滴水“啪”地砸在了额头,她抬手欲抹,又是一滴落入了眼中,手忙脚乱地掏出绢帕擦眼泪,徐廉这才慢吞吞扭头看她。
“我在看哪里漏雨。”他微微停顿,“不过现在已经找到了,陈姑娘,多谢了。”
陈珈兰今日女装出行,未做遮掩,徐廉也不去计较为何她一会儿是陈兄一会儿又变成了姑娘,自然而然地打了声招呼,搬来方凳叠在桌上,巍巍颤颤爬上去将那处漏雨的洞眼堵了个严实。
“好了。”他踩着凳子下到地上,拿帕子擦完手,抬眼看向陈珈兰,“今日要吃些什么?”
“一碗素面即可。”陈珈兰在他擦干净的桌旁坐下来,滴了雨的眼睛仍有些干涩,她一边揉着眼一边笑问道,“既然你要谢我,不若再给我加个蛋?”
原是玩笑话,不该当真,哪知这书生背对着她半晌没有应声,待面快熟时才不声不响地从竹篮里取了一个鸡蛋,在碗沿磕了两下,轻轻掰开,蛋黄滑溜溜落入汤水里,长筷一搅,再同面一起捞入碗里,撒上几点葱花以作点缀便递至陈珈兰的面前。
他的动作麻利得很,陈珈兰拦他不及,双手呆呆地捧着碗,小心翼翼地看向他说道:“其实我只是开个玩笑……”
徐廉摇头道:“无妨,原本也没有什么生意。”
京城这等富庶之地,又有几个人瞧得上他的小铺子。从日出到日落收摊,能挣的也就是几个书钱。
“那你为何还……”陈珈兰欲言又止。
读书人向来不愿和世俗铜臭沾上边,又爱念叨君子庖于厨之类的话,像他这样,从其他试子来往时少不得要教人轻视几分。
“家业罢了。”徐廉收拾着灶台随口回答道,“我自幼家贫,全靠祖母一人操持生计,后来她故去,我又要念书,就来到城里继续经营面摊勉强糊口度日。原以为是苦差事,真做下来却也觉得不过如此。读书虽要紧,到底没有活命重要。”
他见陈珈兰好奇地看着他堆在桌角的几卷纸,笑了笑解释道:“曹庸兄有些门路,见我清苦便找我同他一起给书局写手抄本,他的书法称得上一绝,很得书局的老板看重,我也因此挣了一些钱。今晚我正要将写好的交予他,可惜先前漏雨,不慎打湿了两张,又要重新写过。”
陈珈兰打量着那几张纸,墨迹虽被雨水晕染开,但仍看得出苍劲之意,不由可惜道:“你写得真不错。”
徐廉拘谨地笑笑,并不接话。
吃碗面,外头的雨下得更大了,陈珈兰也不急着走,就坐着继续与他闲聊。
“听陈姑娘口音是东北一带的人?”
陈珈兰点了点头:“更往北一些,不过倒也离京城不算远。你做的面倒是有些像我家乡的风味。”
“祖母一家当年就是从东北一带迁移过来的,后来在京城周围扎根落户,也因此认识了我的祖父。我从小由她拉扯长大,耳濡目染自然学了一些。”徐廉说道,“幼时常听祖母说起她故乡的事,向往了许久,也不知日后有没有机会亲眼去看看。”
他替陈珈兰斟了一杯茶,随手递给她,接着说道:“陈姑娘来京城是暂住还是打算在此定居?”
“我是来京城办件事……”陈珈兰顿了顿,将自己片刻的失神若无其事地掩去,“已经办完了,正准备返程。”
说话间,蒙蒙雨丝被风吹进了棚内,几片枯黄的落叶随着风雨飘摇,滚落至陈珈兰脚下,她喝了一口茶,望着连绵的雨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不是因为看起来天要下暴雨,她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
“也不知道明日下不下雨……”
徐廉听见了她轻声的呢喃也侧头望向雨幕:“最近恰是多雨的日子,恐怕难得天晴。”
话音落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响起,十数个官差冒着雨从远处跑了过来,擦着这一处棚子跑过,很快消失在转角。
又出什么事了?
陈珈兰盯着他们前往的方向蹙起了眉,暗自想了半天,犹疑道:“那个地方是……寻仙馆?”
徐廉点了下头:“正是。恐怕那里又出了什么事,或者是之前的案子有了眉目,反正与我们没有什么关系。”
陈珈兰这才收回目光。
……
一盏茶喝完,她捡起伞与徐廉告辞。离开陋食处,她撑着伞漫无目的地在京城里走着,待停下脚步时,与金玉楼曾告知过她的住址也相距不远了。
要不要去道个别?
她心里纠结起来,假如明天雨下得不大的话,她就要启程回家了,届时怕是今后都很难再见到金玉楼了。到底是在路上认识的朋友,又承过他的情,还是在离开前说一声……比较好吧?
理智终于说服了自己,陈珈兰脚尖一转,朝着不远处那座还算辉煌的宅子走去。
此地多贵人,姜府夹在一片碧瓦朱甍间显得不是很起眼,但陈珈兰并不会因此而轻视它,因为,在她眼里,这座宅子仍然比她在故乡见过的一些富人之家还要古朴大气得多。
甚至就连门前的门房都比别人家的要精神,而且也不会看她穿着普通就目无下尘,反倒是客客气气地上前询问道:“姑娘,有事么?”
“我想找金……”她刚开口,一顶轿子就急匆匆停在了姜府门前,轿中的人撩起帘子低头走出来,原先正听她说话的门房视线便立刻移了过去,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
“大人,您回来了。”
姜晗微微颔首,接过小厮撑起的伞举步往府里走。
他显然是赶时间,走得又快又急,只匆匆瞥了一眼陈珈兰,以为是个陌生的问路人,与她擦肩而过却没有将她放在心上。然而就在将要跨过门槛之际,他忽然想起来了这个人,眉头微皱,步子也不由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看着她问道:“你是陈珈兰?”
尽管只在刑部与这位姜大人有过一面之缘,陈珈兰对他的印象却很深,见他发问便点了点头应声道:“民女就是陈珈兰。”
姜晗依然皱着眉:“案子已经结了,你来找本官有何事?”
“我有一位叫金玉楼的朋友暂住在大人府上,不知姜大人能否让门房代为转达一下,让我见一见他?”
姜晗不再皱眉了,不过语气依旧很淡:“他今日一早就出门了,陈姑娘要找他,请改日再来吧。”
陈珈兰“哦”了一声,不见有什么失望之色,只说道:“那就麻烦大人等他回来转述一句,就说有个姓陈的朋友来向他道别吧。”
她看着微微愣住的姜晗,垂下眼道:“叨扰了。”
说罢,干脆地转身离开,反倒是让姜晗来不及说些什么。
“大人,这……”门房谨慎地盯着他的侧脸,试图揣测出他的心思。
姜晗收回目光,平淡道:“那就等玉楼回来时转告他一声。”
门房的脸色有点别扭:“大人,其实……其实金少爷在午时前已经回来了。”
这回换姜晗的脸色开始别扭了。
他虽然对金玉楼的这个所谓朋友有些不太认可,可姜家家风素来端正,他也一向不屑说谎,现在却……
他犹豫着是不是要叫人去把陈珈兰追回来,但再看她离去的方向时早已没了身影,踌躇须臾还是踏进了府里。
心事重重地往院子里走,正好遇见金玉楼抱着柱子在那嚎。
“不写了不写了!再逼我还不如给我一刀呢!”他磕着柱子怨声道,“我哪能和小表哥比啊,本来我也不想去科考……唉,表、表哥?!”
他只是扭头随意地一掀眼皮,哪知竟然看到姜晗默默无声地站在走廊的另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当即吓得手足无措地放开了柱子,毕恭毕敬地站好。
“表哥,你不是……去刑部了吗?案子结束了?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他一边问一边偷偷拿余光瞟着姜晗的表情,同时给一旁的小五使了个眼色,万一表哥要对他使用暴力,他还能麻溜地逃跑。
“回来拿些东西。”姜晗仿佛看不出他的小心思一样,面无表情地问道,“你不是一大早溜出去了?怎么今天回来得这么早?”
虽然他给金玉楼下了令让他在府里好好读书练字,但他阴奉阳违惯了,经常趁姜晗不在的时候偷偷溜出府闲逛,姜晗也不想管得太严,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今天明显回来得有些过早了。
他就知道瞒不过小表哥,金玉楼有些丧气地垂下头:“出门忘带钱了。”
算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姜晗点了下头,从他身边走过,向自己书房走去,顿了顿,抛下一句:“你有个姓陈的朋友来和你道别。”
“啊?是陈兄吗?他来和我道别?他现在在门口?”金玉楼一下子来了精神。
“走了,她让我和你转述而已。”姜晗已经走到了书房前,他一手抵着门一边回过头,“我今晚要待在刑部,怕是不会回来了,你若是要出门,切记不要晚归。我会让司书闻墨盯着你的。”
金玉楼连连点头:“表哥你放心,我可听话了。”
他蹭到书房门口向里好奇地张望道:“今天又出了什么案子吗?还需要连夜审?”
“是之前员外郎的那个案子。”姜晗翻着自己的书架,眯起眼意味深长地回答道,“找到的两个疑犯死了一个,要是不抓紧审完,这个案子,说不定真要成为悬案了。”
“死了谁?”金玉楼好奇地追问道。
“寻仙馆的玉柔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