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说什么,其实阮孟卿心里也有些疑惑。
他猜到了陈珈兰上京的目的是不错,可那与他有什么干系,二人仅是相识,并没有到多亲近的地步,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
心中迟疑,说出来的话便也缓了几分。
“我是想劝姑娘不要去告御状,那对你而言,并非什么好事。”阮孟卿说道。
新科状元封了五品的官不说,又做了裴相的女婿。裴相老来得女,将唯一的女儿视为掌上明珠,若是有人要告他的女婿,以他那护短的性子,即便陈珈兰没有丧命于那五十棍下,恐怕也免不了来自他的刁难。
“且范知州已经离京多日,即便朝廷受理此案,也绝不可能为了你将他征召回来,至多将案子迁至原籍处理,你要等,恐怕还得等上数年,才会有一个结果。而那结果,也未必是你想要的。”
陈珈兰默然不语。
她知晓阮孟卿说的是实情,也明白他劝她是为了她好,可一个并不相熟的人都愿意关心她几句,怎生有人偏偏活成了白眼狼?是天性如此,还是为了钱权名利?
她得到范良礼为攀附丞相而迎娶其千金的消息后便尽量快速地赶到了京城,为得就是想赶在他受封之前告他一状,哪怕万一晚了一步,只要他还在京城,她抱着鱼死网破的心也许还能让他得到一些教训,可现实却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现实就是范良礼金榜题名,娶了丞相千金,欢欢喜喜地去上任了。而她呢,爷爷因为范良礼退婚大病了一场,她辛苦奔波十数日想让他受到报应,最终却只能看着那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春风得意。
实在是不甘心。
不甘心多年来陈家出资出力供范良礼读书科考,不甘心她曾经满怀期待,拾起女工想为自己绣一件嫁衣,不甘心范良礼金榜题名便过河拆桥,派人送来区区十两银子,当着爷爷的面摔了定亲玉佩要回婚书。
陈珈兰不是什么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可她也足够骄傲,她不允许范良礼将她的尊严扔在地上反复践踏,还要呸上一声“野丫头”,仿佛当初苦苦扒着陈家恳求救济的那对孤儿寡母,那个说功成名就便回乡迎娶她的少年只是她的一场梦幻。
尤其是想起爷爷躺在床上老泪纵横直呼看错人的爷爷,她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人活着,也不过是为争一口气。
她学着阮孟卿的样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看着茶水缓缓滑入杯底,浸没杯底的一个“义”字,举起来轻抿一口,低声道:“我不甘心。”
但却无可奈何。
阮孟卿也沉默了一下:“世间万事万物,并非事事都能如意。”
陈珈兰摇了摇头,不欲多说。
阮孟卿又道:“若你真想状告范知州,可等一年之后再入京。”
陈珈兰稍稍抬眼:“嗯?为何?”
阮孟卿道:“陛下有意修改现行的律法,觉得其过于严苛,草拟的新法之中,官员与庶民同罪,越诉者不必再杖责五十才能上堂,而是待官府查明实情后,有谎报不实者再另行处罚。”
“可如你所说,这也只是皇帝陛下的想法罢了,并未成文书实施。”陈珈兰有些动摇,“况且,那也是一年后的事了……”
阮孟卿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陛下向来是言而有信之人。”
说完一抬头,正好看见了阮府下人和鸦青领着负责检验方伯勤遗体的仵作从远处走来,他的目光微微一顿,紧接着便起身同陈珈兰告辞。
“陈姑娘,在下还有要事便先告辞了。”
阿青带仵作来找他,必然是方伯勤的案子有了什么头绪。
陈珈兰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也看见了阿青那张熟悉的面孔,视线在另外两个人身上转悠了一圈,她抬头看了眼阮孟卿,随即又低下头。
“阮大人慢走。”
生疏而恭敬。
阮孟卿不以为意,招来书生付了茶钱。虽是粗陋的凉茶,却不像是其他饭馆酒楼里白白供给的,不过书生也实诚,只收一个铜板,多半个子也不要。
临走,阮孟卿又看见了那块书写着“陋食处”三字的条幅,不由好奇地问书生道:“那字可是你写的?”
书生面无表情道:“才疏学浅,拙作而已。”
阮孟卿倒不太认同他的自我认知:“看得出来你练字多年,已成些火候了,即便不开这面食摊子,去书巷里卖卖字画也足以维持生计。”
倒是挺高的评价。
陈珈兰听他这么说,也扭过头去看了一眼,果然字迹苍劲挺拔,气势如虹,便是她这样的外行人也看得出水平确实不错。
书生正在收拾碗筷的手一顿,半晌才闷声说道:“籍籍无名,去了书巷也不过是与人作笑话罢了。”
“那可惜了。”
阮孟卿摇着头走出棚子。
他走了,陈珈兰却还没有。
她喝完最后一口凉茶,将杯子递还给书生,随口问道:“礼义廉耻,挺有深意的四个字,怎么会想到做成茶杯的底纹?”
大多百姓为了给自己的杯碗做个标记,通常会在底部刻上自家的姓氏,或者是莲花纹和一些吉祥的字眼,像书生这样的倒是少见。
“想到便做了。”书生淡淡回答道,显然不是很喜欢与人交谈。
见他又捧起书本,陈珈兰叹了口气,扶着桌子站起身,离开面食摊子开始寻找今晚的住处。
另一厢,阮孟卿阅读着仵作递交上来的文书,看了两眼便皱起了眉头。
“你是说,方伯勤死前被人扼住过喉咙?”
“回阮大人,正是如此。”仵作拱手道,“不过对方显然用力不大,留下的痕迹十分轻微,又因方大人生前遭马匹踩踏过,不甚清晰,故而草民现在才发觉。”
“用力不大,那便不可能置他于死地。”阮孟卿说道。
“方大人的死因没有疑虑,确实是被惊马踩死的,胸前数根肋骨齐齐断裂,刺破脏腑,最终才导致丧命。”
“这说不通。”
阮孟卿轻轻叩着桌子沉思道:“若方伯勤真是死于惊马蹄下,这是个意外的话,他手上的细微伤口和脖子上的掐痕便显得很没有道理了。”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阿青道:“那日服侍方伯勤的那个玉柔姑娘说什么了没有?”
阿青上前一步回禀道:“她全然不知情,被审讯的官差吓得不知所措,哭哭啼啼半天,没有问出任何有价值的消息来,最后胡大人觉得此事同她无关,下午便放她回寻仙馆了。”
听闻胡大人三字,阮孟卿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意。
“我今日午时才和他说过此案存疑,他下午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放人了,也真是颇有怜香惜玉之心。”
鸦青低下头:“属下下午回了公主府,并未及时得到消息。”
阮孟卿摆摆手:“我不是责怪你。”
鸦青抬起头有些迟疑道:“不过,据……说下午曾有平阳王府的小厮来过。”
“来找谁?胡大人?”阮孟卿挑眉。
“正是。”
阮孟卿又露出了那种似笑非笑的嘲讽笑容。
“王爷人脉之广,一向令我钦佩。”他敛去笑意,看向仵作,在他战战兢兢的表情中,语气淡然地问道,“继续说说吧,你的另一个发现。”
他收回视线落在纸张上,仵作悄悄松了口气,抬起头汇报道:“这事是草民检验方大人口腔时发现的,方大人口中有少许药渣残留,嵌在齿洞中。草民仔细辨别后发现这是静心安神的药材中的一味,应该是方大人去寻仙馆之前喝了此类药汤。”
“草民就着人去方府打探,方府下人说他们老爷常年有心悸的毛病,大夫给了方子,一直在吃药。然后草民带人去了药铺,询问大夫药方,后经比对,所给的方子里有一味和从方大人口中发现的药渣一致。”
阮孟卿又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这和此案有何关联?”
仵作有些吞吞吐吐:“这……草民目前还未发觉有何关联,只觉得这或许是线索之一,也许能用上,便上报给大人了。”
阮孟卿不轻不重地点了下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对了。”
他冷不丁出声,仵作疑惑地眨了眨眼:“大人?”
“阿青先前吩咐你去查查那两匹惊马,你可有查到什么线索?”
提及此事,仵作立刻露出了一种为难的神色:“阮大人,不是草民不想查,可这马要是活着还好办,死了切成块,草民就无能为力了。”
“马死了?”阮孟卿转头看向鸦青。
“是方夫人的主意。”鸦青被他盯着,也感觉有点压力,“方夫人没什么嫌疑,问了两句就由胡大人做主放了回去,本来那两匹马也是押在刑部的,但方夫人一哭二闹三上吊,说是这马踩死了她的夫婿,不能就这么好端端地待在刑部,非要带回府去。”
鸦青的声音小了些:“……胡大人说反正两匹马又不会说人话,审也审不出什么东西来,加上又拦不住方夫人撒泼,见她失了夫婿很是可怜,只好任由她带走。方夫人回府后就命人拿刀宰杀了两匹马,马肉分而食之,属下带仵作找去的时候,只剩下十之一二了。”
阮孟卿闭了闭眼,一时不知该说胡大人还是说方夫人。
最后,他感叹道:“胡大人真是位为民着想的好官,方夫人……也是性情中人。”
“为民着想”、“性情中人”这两词都加了重音,可见他心情之差。
两匹马一死,想找出它们当时受惊是正常反应还是人为所致都成了困难,这条线索算是彻底断了。
阮孟卿两指按了按太阳穴,轻舒一口气,对站在桌前一副敬小慎微的模样的仵作说道:“没什么事了,你先回去吧。”
仵作如逢大赦,赶紧应道:“是,大人,草民这就告退。”
阮大人虽然看着和气,但不笑的时候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眉一挑,眼一瞪,那气场直压得站在下首的他冷汗涔涔。
到底是官,和旁人就是不一样。
仵作一边想着,一边躬身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他一走,房里少了个人,顿时觉得安静不少。
只有自己人在场,阮孟卿动作也随意了些,捧着卷宗懒散地往背椅一靠,抬眼瞥向鸦青。
“你似乎有话要说?”
他突然发问,鸦青显得有些措手不及,支吾了几个词后才问道:“大人为何笃定方伯勤大人之死有问题?”
“也不是笃定。”阮孟卿否认道,“只是感觉上有些不对。”
说完他自己也自嘲一笑:“没想到我竟然也有凭感觉做事的一天,习风在这里,大约是要笑话我了。”
“大人的感觉往往很准。”鸦青说道。
这话倒也不是恭维,从西北逃亡至罗城的那段时日里,阮孟卿的感觉曾多次神准地救了他们两个。
阮孟卿接着说道:“我疑心方伯勤的死后便多留意了些,而后发现了一些疑点,更是印证了我的怀疑。”
“大人是指那两匹马?”
阮孟卿点点头:“可惜马已经死了,不然或许能有所发现。还有另外一个疑点是,方夫人那天是如何得知他夫君在寻仙馆的?她带人找过去的时候直奔后巷小门,但那里有些偏僻,一般人找不到那里,都是从正门入。是谁给她通的风报的信?”
“方夫人没说,官吏审问她的时候她尽在哭闹了。”鸦青说道。
“不过……会不会是方府的下人?”他试着揣测了一下,“方夫人派人跟在方大人身后,顺藤摸瓜地找过去,这有可能吗?”
阮孟卿思索了一会儿,点头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
“先让人查一下吧,阿青。方大人先前去了那么多次没有被他夫人发现,偏偏这次这么巧,被他夫人发现带人找上门的时候翻围墙被马踩死了,实在有些巧合。”阮孟卿说道。
“是,大人。”
阮孟卿“嗯”了一声,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了四个词:惊马,划伤,掐痕,方夫人。
顿了顿又加了一个。
心悸。
写完,搁下笔,吹干墨迹,将其夹在卷宗里,又将卷宗卷起放在桌前最显眼的位置,端起一旁早就冷掉的茶喝了一口。
“该说的该说了,我怎么看你还像是有话要说?”他扬起眉,“有什么好犹豫的?”
他一问,鸦青脸上的表情更加纠结了。
“大人……”他讷讷地开了个头,便停下来,伸手挠了挠头,不知怎么继续。
“嗯?”
“我今日下午去找大人你的时候,你和……咳咳,陈姑娘……咳咳咳……”他一边说一边清嗓子,结果太刻意反而真被口水呛了一下。
阮孟卿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有话直说。”
“那时候大人你是不是和陈姑娘在吃面?”鸦青好奇地问道,对上阮孟卿更为嫌弃的眼神,他无辜地眨了眨眼。
是大人你让我有话直说的啊。
他和仵作按着阮孟卿暗中的护卫的指点寻过去时看见了一个和陈珈兰极像的女人,与他家大人同桌而坐,低头交谈着。不过那时她被挡住了半张脸,看不太清模样,他也不敢确信那就是陈珈兰。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阮孟卿停顿数息,才点了下头:“嗯。”
“恰好遇上,于是一起吃了碗馄饨,顺便叙旧。”他多加解释了一句。
不解释还好,加了反而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鸦青认真地想了想,以他家大人平日里的行事作风,要“恰巧”、“不经意”地走到那个简陋的面食摊子处有多大的概率。想了许久没想出来,倒是得了阮孟卿的一个冷眼。
“不要胡思乱想。”
鸦青低眉顺眼:“属下不敢。”
口中说着不敢,心里却偷偷琢磨起了小九九。阮府里的姑娘委实不多,也没个女主人操持,若是能有个当家主母,他也不必一边替他家少爷跑腿一边还要抽空管理一下府中事物。想想老管家都快六十了,整日里还不得个清闲……
思绪一旦放飞便飘得有些远了,直到阮孟卿站起身来咳了一声,才回过神。
“天色不早,回府吧。”
鸦青看了看更漏,时辰确实不早了。跟在阮孟卿身后朝门口走去,眼见着离门还有数步之遥,门外忽然响起了“笃笃”的叩门声。
“阮大人,可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