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太后寿诞,大宴群臣,普天同庆。宣政殿,此时已经一改平日的肃穆庄严,到处张灯结彩,歌舞升平。童明月坐在左手二阶台子上,并不是那么惹眼之处,她上首有皇亲国戚、高官重臣如许再不济还有状元、榜眼两人,下首有二甲、三甲进士几十名和其他受了恩典能参加寿宴之人。从童明月止,接下来的都是二人一席,童明礼大概在二甲十几名的样子,蒋秦风跟童明礼居然同席。童明月见了暗自庆幸,幸好隔得远。

太后六十大寿,何等大事,皇帝为表孝心甚至破例开了恩科即可见一斑。寿宴自然也办的隆重之极,却不免有些繁琐。先是皇帝带领群臣向太后献上贺寿之词,并下令开宴。随后便是各身份贵重之人敬献寿礼的时间,说是寿礼,其实也是另类的攀比,到底真心几何却不得而知。其他次要人等送的贺礼在进场时便已登记造册,交由了掌管太监,无需在大殿之上展示。童明月当时实在不知要送什么好,她想着奇珍异宝,太后估计已经见腻,不如讨个巧,于是随手从南湖中舀了一缸子水,捡了几块形状各异的鹅卵石放了进去便成寿礼。瑶琴见了,大惊失色,说她难道要作死不成。童明月无法,只得换成了一副金玉手镯,不出大错却也不那么出彩,但也尽够了。

轮到太后孙辈献寿之时,童明月惊讶地发现,太子竟然就是她在陵州时结识的言瀛,不,此时应该叫他上官瀛才对。他的妹妹言锦或者说上官锦,乃是七公主殿下,封号熙宁。她当初虽然猜到言瀛身份贵重,却没想到是当今太子,不过他们认识时,上官瀛还未封太子,乃是宸王。那个骄横女子居然是当今最受宠爱的熙宁公主,童明月想起她们之间的种种暗自好笑,她能养成那般骄蛮性子倒是可以理解了,只是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当日之事,可别找自己算账才好。

献寿已毕,太后一脸慈爱地高兴道:“好好好,你们都有孝心了。今天你们都要尽性才好,我老婆子最喜欢见你们年轻人热闹了。”众人应诺。

接着又是歌舞了一轮。池中舞姬穿着轻纱,和乐而动,腰段玲珑,身姿曼妙,座上众人皆被所惑移不开眼去。但童明月瞧了却连连摇头,比不上某人。她见四周之人如痴如醉模样,心中暗自得意。低眉抬眼间却看见上官瀛正瞧着自己,神色凝重,似有话说。童明月想他定是因对自己隐瞒身份之事抱有歉意,于是回他宽慰一笑。谁知上官瀛却突然别开了眼,难道是自己笑的太难看了?

她正要移开目光、收回笑意,却又和另一双眼睛相接,避无可避,乃是坐在太子下首的睿王上官灏。他目光炯炯,似是要把童明月看透,童明月笑意凝在了脸上愣愣地迎视着他的目光,面色不改,却暗自吞咽了一口。上官灏见她淡定浅笑,心中大加赞赏,幸好当初留有余地,此人年纪轻轻就高中探花,如此逸群之才,定要囊为已用。

好不容易错开了目光,童明月低下了头,再也不敢随意乱看。她哪知道,上首还有一道目光凝视着她,那便是熙宁公主上官锦。也难怪童明月没看到上官锦的视线,因她坐在了太后身边、皇帝之侧。给童明月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往正座上随便乱瞟。

上官锦见童明月坐在茫茫人海之中,却仍是那么奕奕夺目,俊美无伦,自己似被鬼惑,忍不住地一直往那边瞧。刚刚看她浅笑,蹙眉,神情数变,自己也不禁跟着她的表情猜测起她的所思所想。心眼都不受自己控制,让上官锦实在气恼。那日听宫女太监们谈论起金科探花之事,竟然就是童亦旻。没想到她仍在那个花魁处,难道就如此迷恋那个女子?美是美,但是也称不上绝色吧!上官锦心生不服,忍不住将自己和瑶琴作比。突然又怒道,自己什么身份,居然要和一个青楼女子相比,都怪这个童亦旻。她一边暗恨童明月风流,一边又为其勾心偷魂,心中简直是天人交战。

童明月可不知道,她的风流轶事已经被传的人尽皆知,引得殿内众人纷纷对她好奇不已,时不时地就有人偷偷打量于她。女的见她长得如此俊俏,心摇意晃;男的见她豪无男子气概,嗤之以鼻。羡慕之人看了叹息,果然气质风流;嫉妒之人瞧了暗骂,一副妖孽样子。还有人对她指指点点,低声议论起来。总之人人心思不一,个个意见不同。而这真主却一心只顾品尝宫里的美酒,头都不抬一下。她其实也并非如所见的那般毫无觉察,只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懒得去理会罢了。

曲收舞歇,太监奉旨宣道:“状元方世和、榜眼何宝亭、探花童亦旻,上前来见。”

一甲三名闻言立即起身,上前跪旨。

状元方世和已年至花甲,发白须稀,瘦骨嶙峋,似是读了一辈子的书,把精气神儿都读没了似的。他听到昭宣,激动不已,颤颤巍巍地伏地叩首,感谢天恩。

榜眼何宝亭倒是正当年壮,粗眉方脸,甚有精神。他一身华服,站在方世和左侧,拜谢之后,立身之时,看着半天才起身的状元,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来。

童明月站在方世和右侧,看着这个白发老者,读书读了一辈子,终于得偿所愿,站在了金殿之上,帝君之前,并冠以状元之名,心中唏嘘。他已经比其他读书人幸运得多,但是奈何时光已逝,追之不及,又是幸之不幸也。

这三人中,童明月显得格外打眼。不仅是因为她正当年少又容貌俊美,还因为她既不似状元那般诚惶诚恐又不像榜眼那样自信傲然。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生性使然,此时她看起来温润如玉,淡定优雅,不显锋芒。

太后眼光巡过眼前三人,最后定在了童明月身上,微笑着点了点头。她问了问三人家乡何处,从几岁开始读书,又赞众举子都才华出众,日后要多为皇帝分忧等等。三人都恭敬地一一作答,随声附和。如此一番过后,太后目光重新落到了童明月身上,问道:“探花看起来年岁不大,不知家中还有何人?”

童明月不明所以,自己这般该如何回答呢?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回太后,亦旻乃家中独子,父母俱逝。”

太后听了,心生怜悯,但是却又十分满意。

此问一出,虽然童明月没听出什么,但座中其他人皆高官贵戚之流,天家心思日夜都在揣摩,虽然太后问的隐晦,但是他们都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于是其中一个云鬓高盘的高贵妇人站起身来提议道:”探花郎可真是一表人材啊,跟熙宁公主又年纪相仿。今日是太后大寿,熙宁公主又是太后的心头肉,何不来个双喜临门,让太后您高兴高兴。”

另一位贵妇亦跟着讨起好来,“是呀,熙宁公主得了如意郎君,太后您则少了一桩心事,岂不两全其美?”

于是接二连三,大家纷纷附和,谁都不甘人后。

上官锦实是没想到太后会有此意,就像窥见了自己心事一般,一时又惊又喜,又恼又羞。

上官瀛亦没想到童亦旻可能会成为自己的妹婿,心中酸涩,但转念一想,如此倒也亲近了不少。他无奈一笑。

皇贵妃汤氏和睿王互相打了个眼色,事已至此,倒不好直接去逆了圣意。

庆元帝扶须颔首,他刚刚见童亦旻应对间甚有风度,年少又有如此定力实在难得。

太后看向身边的熙宁公主,想看看她是否满意自己为她挑的这个驸马郎君。却见上官锦脸烧红云,低垂着头,羞意难挡。太后笑意盈满全脸,看向庆元帝,点了点头。

庆元帝会意,金口一开,“熙宁是朕的掌上明珠,非人中之龙不能为配。今见探花童亦旻,年纪轻轻却有经纬之才,又如此俊逸潇洒、飘逸宁人,实为人中之龙。如此天造地设,朕便顺天而为。”

童明月听了众人之词早已被惊得冷汗直冒,此时又听庆元帝之言,更是吓得胆战心惊。若不是她素有定力,估计早已站立不住。她心中拜遍五方大神,求不要真如自己所猜测的那般才好。可惜天不遂人愿,只听头顶帝王之音传来,“童亦旻”。

童明月立即跪倒在地,她此时只想地上有个洞,就此坠入,消失了去。

“朕今天就将熙宁公主赐婚与你,你可愿意?”

天哪,童亦旻张了张嘴,她就算不愿意,也不敢直说出来。思来想去,只得把心一横,死则死矣。她额头沁出汗来,拜伏在地,“陛下,臣不能娶熙宁公主。”

众人皆瞪大了双眼,惊得闭不了口。这探花到底有几个胆子,居然敢抗旨拒婚?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太后和庆元帝也吃了一惊,太后问道:“这是为何?难道是我熙宁配不上你不成?”

“臣不敢。公主天之骄女,贵不可言,臣一介草民,实在配不上公主。况且……况且……臣已娶妻,怎好再娶公主!”即便没有娶妻,又何能娶公主,她心中苦笑。

皇帝和太后听了一愣,尚未开口,突然一声怒喝。

“你骗人,你刚刚明明说自己是孤家寡人,何来娶妻?”上官锦闻言腾身而起,这明明就是不想娶自己的推托之词。上官锦本已又羞又喜,高兴的无以复加,日思夜想之事竟然成真,让她觉得如此不真实。却没料到童明月突然给了她当头一棒。她堂堂公主,居然被当场拒婚,难道自己还比不上一个青楼女子?越想越气,于是问道:“是不是因为那个叫瑶琴的?”

童明月愕然,“公主,臣刚刚只说自己乃是独子又没有了双亲,何曾说过我没有娶妻?况且又关瑶琴何事。”其实刚刚太后询问之时,她故意绕着回答。只因她想着早晚要让秀君重觅良婿,自己非其终身所靠。此时被逼,又不得不将自己已经娶妻之事说了出来。

“哼,若你真有妻子,那现在身在何处?”上官锦逼问道。童明月之言在她听来却是狡辩和为瑶琴开脱。

“自然在家中。”童明月答的理所当然。

上官锦脸气的胀红,她何曾受过如此羞辱,但是偏偏两次都是因为这人。她公主傲气一起,还有本宫得不到的东西吗?于是决然道:“那好,我给你一月为限。若一个月内你能把你的妻子带到我面前,还自罢了。若不能,一个月后的今天便是你我成亲之日。否则你和你的瑶琴姑娘都是欺君之罪。”帝女之姿,令人不敢反驳。

太后见自己孙女定是看上这探花郎了,所以起了必得之心。但是既然那人拒绝,勉强而来的东西,又岂会幸福,于是劝道:“熙宁,休要胡闹。此事自有我和你父皇定夺。”

熙宁公主闻言转身面向二位至尊之人直直跪下,磕的地面一声脆响,“皇祖母,您答应过熙宁,驸马我自己选,就算不是人都行。您金口说过的话怎可反悔?”

太后哑口无言,自己确实许过熙宁,她看了看自己这个宝贝孙女一眼,那眼中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坚定。太后又心疼又无奈,“罢罢罢,你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吧。”

庆元帝见熙宁脸上的表情同她的母后如出一辙,他心中一痛。既然太后如此说了,庆元帝亦不好再说其他,他对童明月道:“童亦旻,一个月后你要是没有所谓的妻子,就必须兑现公主今日之言,知道吗?”事已至此,当然还是要为自己女儿撑腰。

皇帝一言定音,无可挽回。童明月趴在地上,缓缓应诺。

本是参加寿宴,却没想到目睹了这一场逼婚大戏,殿中众人却毫无看戏的雀跃,反而是七上八下,生怕被迁怒到自己。这日之后,所有人都默契地三缄其口,毕竟帝王家无小事,一个不小心便会惹火烧身。尽管如此,他们却也忍不住好奇这件事到底会有怎样的一个结果。

庆元二十五年腊月十五,年关将近。清晨的雾气未散,当京城的城门辅一打开,一辆马车便哒哒哒地使了进来,显是早早就等在了城门口。

这时车上的车帘被撩起,一个丫鬟打扮地女子伸出了头来,她四下看了看,回身兴奋地对车内说道:“小姐,我们终于到京城了,马上就要见到姑爷了。”

车内人听了,也忍不住往外探了探脑袋。是啊,马上就要见到那人了!她嘴角挂着一丝笑,眼中却突然起了氤气,只得拿手偷偷地抹去。外面的雾气遮挡让人看不到太远,分辨不了距离,身越是离得近了,心却越焦急。突然雾中一个黑影,骑马而来,她虽然骑得不快,但是那身影却越来越清晰。又有东西滴下,这次便再也无心去管,就让它任性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