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的是,细问之下才发现这女子也是借住在别云庵中,于是二人并肩而行走在回去的路上。此时夜幕已经完全拉下,一轮明月高悬于顶。虽正值盛夏,但这深山老林之中,大树参天且枝繁叶茂,让林下漆黑一片,月光只能偶尔从树叶的缝隙中洒进来,照出光怪斑驳的树影,犹如鬼怪一般,阴森可怖的很。童明月知道身在之处应离别云庵不算甚远,可是刚刚不择来路地一路狂奔,又光线不明,让她也有点失去了方向,走了一阵仍不见别云庵的影子,难不成迷路了?她心有此忧,却不能说出来。
此时,突然传来一声不明的声响,像是什么野兽从喉咙中发出的闷哼,似近尤远,身边人突然抓住了童明月的衣袖,贴到了童明月背后,显是被吓到。童明月本也被吓得汗毛竖起,可是此时她身着男装,是男子身份,所以就算心里再怎么害怕,也只能强作镇定,她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拍了拍抓着自己的手,安慰道:“别怕。”
那女子本来全身紧张,警惕地四处张望,听了她的话,突然心里一松,轻轻嗯了一声。
童明月想着此时要是冒然而行,恐越走越远,林中情况未知,又两眼一抹黑,实在不安全,不如就在此地休息,想绿竹见自己久久不归,定然会出来寻找。于是转过身对身后之人说道:“看来今晚我们只能在这里过夜了!”她故意用戏谑的语气,想缓解一下对方的紧张情绪。
那女子一愣,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开玩笑,她想看清童明月的脸,看懂她的表情,可惜却什么也看不见。
“你怕不怕?”童明月问道。
那女子把童明月的衣袖抓的更紧,回道:“不怕”。如果此时光线好些,童明月就会看到她骄傲地微昂着头,一脸倔强的样子。
似是听到了满意的答案,童明月拿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随手从旁边捡了些枯枝烂叶将其点着,又找了些更耐烧的枝条让火烧的更旺更持久一些。本来夜凉如水,山中寒气甚重,二人又衣着单薄,在外露宿一晚,估计不被冻死也会生出病来。此时童明月生了火,不仅一下子有了光线,而且还让人温暖起来,那女子的表情也放松不少。二人围着火堆并肩而坐,童明月一边往火里添着柴,一边沉思起来。那女子看着她被火光映红的侧脸,竟生出不真实之感。感觉到自己的脸发起了烫,她用手背冰了冰自己的脸,看着跳跃的火苗,听着干柴燃烧发出的噼里啪啦之声,不知不觉忘却了自己身在老林深处,忘却了害怕,只觉得周遭静谧,周身暖洋洋的,恍惚有时间静止之感。
童明月心思却不在此,她想的是白日里绿竹告诉自己的事。婚事已经被退,如果按照原计划,三月期限已到,本是可以回家的时候,可是现在……唉!原本以为自己做做好事,可是却事与愿违,林秀君的身体居然渐渐好了起来。朝夕相处,纵使无情亦有情,况秀君温柔可人,优雅娴静,任何男子若能得这样的妻子夫复何求?可惜自己亦是女儿身,这情不是姐妹之情,又不能是夫妻之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牵绊。自己不能不告而别,但是不离开,难道要这样假凤虚凰一辈子,耽误秀君一生吗?这个结该如何得解?
她又想起那日林尚清在书房中对她说的话。
“旻儿,虽然你不愿多说,但是我看得出你应出自书香之家,如不是父母故去,家道中落,当是可以好好读书的。”林尚清看童亦旻举止气质皆不是小户人家可以教养出来的,再加上每次与这女婿讨论经史子集,他都能对答如流,因此心里很是看好。
童明月听的一头雾水,林尚清接着说道:“自古以来,读书人读书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视能力大小而为之。今年陛下为贺太后千寿特开了恩科,于天下读书人来说是个大好机会,你既也是读书人,当去一酬鸿志?”
童明月推说自己无才,林尚清却说不妨一试。童明月沉默,不知道该如何拒绝,有些原因是不能说出口的。
“如今天意让你做了我的女婿,我又只有君儿这一个女儿,你也同我儿子一般无二。虽然你名义上是入赘林家,但是日后你与君儿多生几个,只需为林家留一支血脉即可。”林尚清当初也是入赘,怎能不明白入赘实在是短男儿志气之事,他怕童亦旻心有芥蒂,于是语重心长的道,似是为了打消童亦旻的顾虑。
当时童明月推脱不过只得答应下来,其实心里想的是且去胡乱考上一考,应付应付。可是此刻想起却有了另外一番打算,这——或许可以作为一条脱身之道也未可知。
童明月怔怔地想了半天,突然被一声轻叹打断了思绪。她转头看向身边的女子,只见她面带忧色,也在愣愣地看着飞舞的火苗发呆。想起今天见到她时,这人正在伤心哭泣,何事能让这个骄横的女子出现这般情态?童明月心下疑惑,又暗自叹了口气,人生在世,谁能完全没有伤心难过之事?就算是皇帝的女儿,估计也有些不为人知的忧伤。看她容貌姣好,却一脸悲戚,怎能不让人心生怜悯?童明月有意逗她一逗,于是打趣道:“今天才知道,原来花妖也如此胆小?”
那女子回过神来,看着她,不明其意。
“你刚刚跑得比我还快,害怕了吧!”童明月笑着说。
那女子明白过来,怒道:“谁说我害怕。”
“你不害怕,为什么刚刚死拽着我的衣袖?”童明月斜睨着她,嘴角挂着一丝笑。
“我拽着你是,是怕你跑丢了。”女子辩道,“还有,不准叫我花妖。”
“我是看你长得还算美,才叫你做妖。你若不害怕那现在又为什么挨着我这么近。被别人看到会误会的。”此时,两人紧挨着而坐,在别人看来确实是十分亲密的样子。原来那女子一直抓着童明月的衣袖不放,待到童明月生起了火,席地而坐之时,她也顺势挨着童明月坐了下来。
“你……,”那女子听了童明月的话,脸腾地又红了起来,但是因为火光的映衬,倒是看不大出来,她转过脸去,稍稍往旁边挪了挪,回道:“你少臭美了。本姑奶奶才不会看上你呢。”声音却突然变小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可是有家室的人咯。”
“哈哈哈哈,你有家室,骗谁呢?”那女子见童明月年纪不大,明显不相信她已成亲。
“干嘛要骗你,我可是很抢手的。但是现在我们孤男寡女待在一起这么久,若是被人知道了去就说不清了。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今日之事,不然你就嫁不出去了,只能嫁给我了。”童明月说的煞有其事。
那女子听了又羞又恼,“谁要嫁给你了?”
“我是为了你好,毕竟我已有妻子了,若再娶你,就只能委屈你做个妾室了。”
“谁要做你的妾?你再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那女子见她越说越离谱,羞怒不已,站起身来,抬手就要打童明月。童明月见势不妙,赶紧起身就跑,但是因为四下漆黑,又不能跑远,于是两人围着火堆,你追我赶,兜起了圈子。
“做妻是肯定不行的,我夫人贤良淑德,我可不能为了你平白无故休了她。”
“你还敢说,我打死你。”
“打死了我,谁来娶你?”
“我要了你脑袋。”
“那你不就要守寡了?”
“你要是男人就给我站住。”
“我不是男人啊。”
“你……”
……
两人闹得正酣,童明月仍跑的起劲,那女子几番追赶不上,又调转方向欲堵她去路。童明月吓了一跳,正准备掉头,却突然听见一声大喊,或者两声?
“少爷!”
“锦儿!”
二人吓了一跳,齐齐转头去看,一不留神,童明月正好踩到一根滚圆树枝,腾地一声屁股着地,一声痛呼,“哎哟”。谁知迎面而来的女子不及收步,恰恰好好,不偏不倚的扑到了童明月身上。童明月来不及痛呼第二声,嘴就被另一个张嘴堵住,二人皆愣住,睁着眼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忘了反应。
来人正是言瀛和绿竹一行。原来林秀君见童明月久去不归,哪里能安心睡下,便让绿竹出来找寻。绿竹找了一圈不见童明月的踪影,却碰见也在找人的言瀛几人,天黑路也不明,绿竹遂跟着言瀛一道寻找。又走了里许,他们发现这边有火光闪动,便寻路而来,谁知却看见了眼前这一幕,皆睁大了双眼。
“锦儿,你在做什么?”言瀛惊讶地说道。
两人这才意识到众人视线,醒过神来。被唤作锦儿的女子从童明月身上爬起身来,飞快地走到言瀛身边,她一直低着头不知是认错还是为了不让别人看到她绯红的脸颊。童明月在绿竹的搀扶下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她揉了揉快摔裂的屁股,向言瀛拱手道:“言兄,好久不见。”
“亦旻,怎么是你?”言瀛发现另一个人竟然是童亦旻,惊讶不已。
童明月尴尬地笑道:“说来话长。”转而看向站在言瀛身旁的女子,“原来你叫锦儿,那我以后就不叫你花妖了。”
言瀛目光疑惑地扫过此二人脸上,“这是舍妹,言锦。不知她是否又有失礼之处?”其实他这话说的奇怪,刚才场景,他也看到,无论如何也是身为女子的自家妹子更加吃亏才是。
言锦本因被众人看到与男子亲吻,羞涩难当,只想找个地缝躲起来,遂站在一旁不出一声。虽也诧异自己哥哥和童亦旻认识,却没有多问。此时听到自家哥哥居然不帮自己,忍不住嗔道:“明明是他失礼”
言瀛瞪了她一眼,言锦撅着嘴不再言语。
童明月忙转移话题,“刚刚只是误会。不知言兄怎会在此?”
“此事也说来话长。”言瀛不再多问,他拱手道:“我们难得再见,本想和你好好聚聚,奈何有要事在身,不能长谈,就此别过。”
言锦问道:“是回去么?为什么这么急?”
“家里捎来消息,说爹病重。”
言锦一听,瞬间紧张起来,“那爹,爹怎么样了?”
言瀛摇了摇头,“尚且不知,所以要立刻赶回去才好。”言瀛顿了一下,轻斥道:“谁知你任性跑了出来,又废了这半天功夫来找你!”
言锦低下头,默然不语,眼中有泪光闪动。
“既然如此,言兄莫再担搁,且早点启程吧。”童明月见状,打断了他们,提醒道。
“那后会有期,亦旻若来京城,一定要记得来找我。”言瀛看着眼前之人,后会是否有期也未可知,心里一阵伤感,说出来的话恳切非常。
“京城!”童明月咀嚼着这两个字,不自觉地勾起嘴角,看着言瀛答应道:“好。”
言锦身随着言瀛下山,心却踟躇,回头看去,那人仍站在不远处的火光里目送他们,看见她回头便浅浅一笑,火光照亮他的半边脸,如鬼似魅,摄人心魂。
第二日,栀子花节,林秀君早早便起来准备,往年她不曾去争头香,今年却心有牵系。原来昨晚童明月跟她说了要考科举之事,作为妻子自当为丈夫祈求平安顺遂,一举高中。童明月陪着她来到普华寺前,林秀君非要亲自排队,童明月无法只得多命几人随护左右。她自己便百无聊赖地闲逛起来。
因每年来此上香赏花之人络绎不绝,人气甚旺,这寺前的道路两旁自然而然地摆满了众多摊位,形成了个小小集市,热闹非凡。童明月东逛西逛,兴趣盎然,突然她被一个幡布招牌吸引了目光,原因无他,只因那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大字“一命几钱”,却是一个算命的摊子。这四个字实在耐人寻味,她想到自身,苦笑地摇头。再细看那摊子实在简陋,只一幡一道而已。那道人衣着褴褛地席地而坐,如乞丐一般。童明月心下好奇,来到摊前,蹲身问道:“一命几钱?”
那道人面黄肌瘦,头发花白,正闭目打坐,听此一问,便睁眼来瞧,却是一惊,但是很快又闭上双眼,口中回道:“施主的命不要钱。”
“为何?”童明月奇道,不解其意。不要钱?是不值钱还是算不出钱?
“有缘何须要钱,无缘要钱又有何用。”
“道长是说与我有缘吗?”
那道人睁开眼睛,看着童明月笑着说:“缘生缘灭,时也天也。”
童明月不知其所云,但是看这道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不知是否真是位世外高人。所谓病急乱投医,对于前路她确实茫然的很,于是问道:“我却有一事,想要请教道长。”
“无论何事,施主只需遵循本心即可。世间万事万物自有其法,无须强求,亦无需执着。”
说完又闭上双眼,不再言语。
童明月心下揣摩着他说的话,似懂非懂,最后只能轻叹一声,放下一锭碎银谢过而去。
随性使然,很快童明月又醉心于美景与闹市之中,她发现来此赏景上香的除了三五成群的一家老小,也有很多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没想到此地民风如此开放,她心下暗自纳罕。突然肩膀被人一拍,她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只见蒋秦风春风拂面般地笑看着她。
“逸之兄,这么巧?”童明月明显楞了一下。
“我远远看见一个人影像你,还怕认错,却没想到真的是亦旻你。你在这里这什么?”蒋秦风道。二人三不五时便与林昊一起相约出来游乐耍完,自然相互熟稔起来。
“陪内子前来上香,你呢?”
“我也是陪母亲大人和小妹来的。”蒋秦风语气无奈,显是觉得此事无聊之极。
二人相视一笑。童明月暗自惊奇,谁能想到,眼前这个与自己称兄道弟之人居然曾与自己订过婚约。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虽然不堪为夫,但是作为朋友,此人倒是上上之选。突然想知道对于退婚之事,他是怎么想的?于是打趣道:“逸之兄一表人才,却迟迟不见娶妻?是不是舍不得邀星阁、倚翠院里的千娇百媚?”
谁知蒋秦风却表情落寞起来,叹道:“许是缘分未到。”
一般人听得此言都不会继续追问,但是童明月却追根究底,“是缘分太多,挑花了眼吧?”
蒋秦风摇了摇头,他心中十分欣赏童亦旻将其引为知己,故也没多想她说的话,没听出她话中的揶揄之意,却似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将自己被宜州童家退婚之事尽数告知。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失意了许久,摘花问柳这么长时间,他鲜有尝过不可得的滋味,虽然他连童家小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但是却不得不承认,这挫败尤为深刻。他突然想起童亦旻亦是宜州人事,也姓童,于是问道:“亦旻可知道那童三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童明月尴尬起来,“只听过没见过。”
“你不也姓童吗?”
“宜州姓童的很多,哪能都认得。”
“那她是否真如传闻的那般不凡?”
“传闻岂可尽信。”童明月不欲与他再纠结在童三小姐身上,赶紧转移话题,说出刚刚心中的疑问,“陵州居然民风开放至此,男女同游亦不会招人闲话吗?”
蒋秦风看了看双双对对的人群,笑道:“亦旻有所不知,这是栀子花节的习俗。”
原来“栀子”音同“执子”,古语有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因此栀子花节并非只是赏花之节,亦是“执子之节”,是有情人互表心意,约定终身之日。陵州本是商埠,热闹繁华,民风本就较别处开放,虽然高门深户仍家教甚严,但是对于平常百姓而言,却没有那么多的约束,男女互定终身,亦不足为奇。
童明月暗自赞叹,如此自由的民风倒是喜闻乐见。却听蒋秦风问道:“亦旻可给弟妹准备了礼物?”
“啊?”童明月不明其意。
“这一天夫妻之间也会互赠礼物,乃是希望夫妻恩爱,白头到老之意。”蒋秦风解释道。
童明月没有回答,显是不知此事,但是就算知道,这礼物也不知道该不该送。
此时蒋府家丁来报,说夫人和小姐已经上完香,出来了,于是蒋秦风告辞而去。童明月估摸着林秀君差不多也快出来了,于是慢慢往普华寺门口而来。突然一个熟悉倩影擦身而过,随之飘来一股似曾相识的香味,童明月回头望去,却见那人一身白色衣裙,白纱遮面,也回过头来看童明月。一双凤眼似笑非笑,眉心的一点淡红朱砂,依旧妖艳迷人。童明月一下愣住。她怎会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