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扯着嘴角笑了笑,没答,面色却不大好。
回了郡城,远远便见了好些个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拖了城外腐烂已久的尸体与新死之人,一具具尸首扔到一处火堆上烧了。熊熊烈焰冒起浓臭的黑烟,映得火中之人的面貌扭曲可怖,似乎尚在挣扎一般
四周围着浸了水的帐幔,挡住了大部分随风而扬起的骨灰,再也分不清生时的模样。
阮小幺认出当中一个指挥的,正是慧心,上下裹得死紧,只剩了一双明秀的眼睛在外,柔弱中却满是不可撼动的坚韧。
城门依旧被封死,乌泱泱的人群站在城楼之上,哭声喊声凄切相闻,直震云霄。
城里好些个青壮年也都出来了,帮忙抬尸体的抬尸体,盖山棚的盖山棚,没有一个人嫌怕疫病沾染到自己身上。
外头这些病痛呻吟的人有的是自己的兄弟姐妹,有的是自己的爹娘,有的是自己被生生抛弃的儿女。
几个月来郡守严令城内无病之人不得出城,染了疫病之人,无论死活轻重,一律扔到城外,连亲人也不得相见。如今朝廷派来医吏,身先士卒,开始了这烧死救伤的事,好些个有血性的男儿自然一呼百应。
阮小幺静静看着,向叶晴湖道:“你如此做,那郡守竟也不阻拦。”
“我有圣旨在身,他想拦也拦不得。”他道。
几人车马缓缓驶入城内,远离了这生死离别之地。
三人仍回了郡府,见府里之人虽迎了上来,但到底总是退避三尺,连郡守与那都尉也是微微掩着鼻,一面迎人,一面生怕沾到他们哪怕一点唾沫星子。
“几位终于回来了!”郡守三番五次掩住口鼻,又讪讪拿下来,道:“下官这就带大人回厢房!”
叶晴湖微笑的面上挂着轻讽。随意摆了摆手。
纪成回了自个儿那屋,阮小幺则小尾巴似的跟着叶晴湖回了厢房。
叶晴湖先把外裳脱了,只搁在门外,用艾叶水浸着。在屋内燃起了艾条,特有的清苦熏燎之味渐渐弥漫开来,使人精神为之一爽。
他做完了,才又让人上茶,扫了一眼阮小幺,唇边一抹轻笑,“怎么,见着察罕,才觉得我比他好,想回来了?”
阮小幺撇了撇嘴。关了门。
“昨天我在炎明教见到了一些东西。”她开门见山。
叶晴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表示正在听。
“我看到他们种了一山的毒通子,和……”她脑中再一次浮现出那垂死之人被咬破的肚子,以及流了一地的内脏,一阵恶心翻涌。“他们养的疟虫。”
他神色闪了闪,似乎并没有太过诧异。
阮小幺继续道:“他们如此轻易放我们离开,我觉得……有问题。”
“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他挥了挥手。
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种事关一行人性命的事在他眼中,只是一句“我知道了”这么简单!?
“师父!”
他平静的神色下,有如面具干涸。最后绽开了一丝裂缝,再也维持不住仿若无事的假象。
“师父?”他渐渐笑了起来,“你竟然还叫我师父?”
阮小幺喉头紧了紧,看他慢慢朝自己这处走了过来,只觉他神情有些危险,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你……你别激动!我回去就是了!”她下意识转身就要开门而逃。
然而一只手先她之前将那门栓又推紧了。灼热的呼吸在头顶耳边喷了过来。
怎么好死不死又撞到他发怒的时候!?
不对,这好像就是她挑起来的!
阮小幺叫苦不迭,回过身,想猫着腰从他手臂下穿过去。
然而叶晴湖正好捞住了她。
他将她阮小幺抵到了门边,眼中有细小的、微不可见的血丝。平日里淡然的双眸早已是酸意、怒意、嘲意混杂,不复当初平静。
“你放开我!”她惊叫。
“他不过是这两日露了个面而已,凭什么就能迷得你神魂颠倒!”他在她耳边狠狠道:“我跟你从北燕到了大宣,三年来在你身边的人是我!前些时日你我做的事你都忘了?竟然还有脸叫我师父!?”
阮小幺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然而他的面容远不如一番话那般强硬,他面部的肌肉都激动而有些颤抖,执着她肩头的手背上也爆出了微微凸起的青筋,在她抗拒而害怕的眼神下,缓缓从她的鬓角抚上了侧脸,不甘的流连。
她紧咬着牙,最后挤出一句,“不叫你师父,那我叫你什么?”
他没有说话,近在咫尺地看着她,幽黑的双瞳中清晰映出了阮小幺的倒影。
叶晴湖怔怔看着她,有一瞬间,让她觉得他似乎要亲吻下来。
然而他微微俯了身,焦灼混乱的气息几乎已滚烫地沾上了阮小幺的唇间,她心中慌乱,理智告诉她快逃,然而身子却像被定住一般,只微微偏了偏头。
他最终没有动,轻笑了一声,眼中满是自嘲,“除了叫我师父,你我就真的是不相干之人了。”
阮小幺紧抿着嘴,低下头,不愿意去看他黯然的神色。
三年来的师徒之情,竟然只在这一朝一夕间,因一次荒唐的情事就要被抹得一干二净了么?
她心中揪了起来。
喜欢亲近他、喜欢看他的那种事不关己、喜欢他淡然而优雅的气度、喜欢他板着脸说“叫师父”……
这么多种喜欢加起来,连她都分不清楚,这还抵不上对察罕的喜欢么?
阮小幺也混乱了起来。
最后,叶晴湖主动退开了一步,不知是妥协是失望,收起了方才的失态,重新带上了冷漠而僵板的面具,将所有心绪都藏在了那副面具之下,“出去。”
“师父……”她央求道。
“他跟我,你选一个。”他冷冰冰道:“你要他,今后就别叫我师父。”
阮小幺像被人迎面打了两个火辣辣的耳光,又是难堪又是不知所措,红着眼眶,微微瘪着嘴看他。
她只是想有他这么个师父而已,为什么他一定要逼她选择?
然而叶晴湖不为所动,只是冷漠地看着她。
阮小幺再也忍受不了,推了门便跑了出去。
叶晴湖像一座塑像一般,一动不动,看着她远离的方向,第一次露出了一种茫然而颓废的神情。
阮小幺在屋子里狠狠哭了一场,眼泪还没抹干,却听到外头一阵阵惊呼,慌张失措。
她擦了擦红肿的眼,躲在前窗后往外看。
是纪成院儿里伺候的婢女。
她一面跌跌撞撞跑进来,惊慌无比,嘶声叫道:“大人、大人!纪公子、纪公子他……”
隔间别院中,片刻后叶晴湖出了来,皱眉道:“出了何事?”
阮小幺从这头看去,正瞧见他的侧脸,听那婢女说完,面色遽变,一甩手,便疾步要出去。
她忙把泪都擦干了,一路小跑也出了去。
叶晴湖见了她,在她红肿的双眼上停顿了一刹,别过头去,毫不停步。
“出什么事了?”她沙哑问道。
那婢女慌得都没注意到阮小幺萎顿的神情,带着哭腔道:“纪公子他染了疫病!”
这句话像六月天里忽变了脸,乌云骤起,黑沉沉便阴了天,将几人顺利从炎明教带回来的侥幸驱得一干二净。
阮小幺第一反应便是,终于知道为何炎明教如此轻易就放他们下山了,原来是算准了他们还会再去!
正想间,几人马不停蹄,已到了纪成院中。
那婢女颤颤兢兢,在外头徘徊踱步,不敢进屋一步。
太医院其他人都去各乡县坐镇去了,如今只有阮小幺等三个刚回来之人。纪成正呆呆坐在屋中,直裰宽大的衣袖被高高卷起,丝毫没有大宣官宦子弟应有的规矩。
这时候谁还讲究什么规矩?
他裸露在外的浅褐色双臂上,清晰可见一颗颗细小的红点,与一般疹子并无不同,然而谁都明白,这个节骨眼儿上,全身起红疹不可能是荨麻疹,只可能是疫病。
他愣愣看了一会,喘了一声,似惊醒过来,不敢置信地又扯下了领口,在镜前瞧了半晌,颓然瘫了下来,先是笑,却比哭还难听,后却害怕了起来,见到门口二人后,猛扑了过来,“大人、大人救我!”
外头那婢女见了,骇得面无人色,隔得大老远的,竟然生生后退了一步,犹犹豫豫便想逃出去禀报郡守。
阮小幺喝住了她,“刚起红疹时是不会传染的,你怕什么!”
纪成噗通一声在叶晴湖跟前跪了下来,“大人!求您定要救学生一命!家母只有学生一子,我若死了,她、她……”
阮小幺对他的家境是听过一些的,虽是出生官宦名门,但只是庶出,在家中身份不高,否则也不会来太医院。
他这一死,于家中无所亏损,但那身为妾室的娘亲可就没了倚靠了。
叶晴湖毫不避他身上病疫,将他扶了起来,道:“我们会找到医治之法。”
纪成眼中升起了一丝希望,似想到什么,结结巴巴道:“那、那药材……大人,我们……”
在场之人都很清楚他想说的话,治病药材只有炎明教才有,他是想让他们再去一趟炎明教,到底有些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