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沅下了马车之后也不看李修尧,只径直的往采薇说的那处僻静的小胡同走去。李修尧望了她纤细的背影一眼,然后抬脚跟了过去。
采薇和青荷原也想跟过去,但却被齐明抢先一步给拦住了。
青荷当时就怒了,只气的一双柳眉倒竖。
她厉声的呵斥着齐明:“你拦着我们做什么?快让开。若不然,我一巴掌就拍你脸上去。”
只不过她原就生了一张可爱的圆脸,便是再生气,给人的感觉也只觉得可爱。当下齐明见到她这个样子,忍不住的就笑了起来。
青荷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骂道:“你笑什么?快让开。”齐明忍了笑,说道:“两位姑娘不必动气。你们放心,我家公子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宝贵你家姑娘,是绝不会舍得伤害她的。不过是有几句话要对你家姑娘说罢了。等
说完了话他自然就会让你家姑娘出来,两位姑娘请暂且在这里等待。”
青荷待要再说话,却被采薇伸手给拉了拉袖子,示意她安静。
采薇毕竟比青荷年纪要大一些,有些事懂的也要比采荷多一些。无论是从哪一方面相比,李修尧都要比王信瑞好太多。就采薇私心里而言,觉得若果真让姑娘嫁给王信瑞,倒还不如让她嫁给李修尧呢。而且李修尧对着姑娘是那样的深
情。只是姑娘她……
采薇想到这里,就轻叹了一口气。
不过她心中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沈沅的,所以纵然有齐明在前面拦着,可她还是踮了脚,悄悄的往齐明身后的胡同里面看着,总希望能看到沈沅。
沈沅往胡同里走的时候心中是知道李修尧正跟在她身后的。
他的脚步沉稳,一步步恨清晰的落在她的耳中。仿佛间竟然教她心中生出一种错觉来。仿似这就是玉郞的声音一般。上辈子那最后一年,她被玉郞安置在山中的那处院落里。但玉郞仿似很忙,也并不能终日的都陪她,时常会下山。每逢他下山了,她就总是会坐在窗前,等着他回来。而每当听到这样沉稳的脚步声,她就知道是玉郞回来了。然后她就会笑着起身站起来,摸索着要出门去迎他。而他随后总是会阔步的走过来伸手扶住她,责怪她不该这样出
来。若碰到了撞到了可怎么办?她也只是笑,不说话。
但现在,她听着李修尧的脚步声,竟然会觉得和玉郞的脚步声一样……
沈沅觉得自己必然是听错了。她自嘲的笑了笑。李修尧的脚步声怎么可能会和玉郞的脚步声一样呢?那是不可能的事。上辈子她嫁给李修源之后,同李修尧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不说,他们之间说的话甚至都不会超过五
句。想必在李修尧的心中,对她这个弟妹压根就没有什么印象的。那个时候他又如何会救他?他又如何会是玉郞?
沈沅暗暗的摇了摇头,想着自己这是太想念玉郞的缘故,所以这会儿才会听错脚步声。
等走到了胡同的中间位置,她就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李修尧见状,便也停下了脚步。却不说话,只是目光静静的望着她。
左手边的院子里面栽了一株枫树。枫树的一根枝条斜出了院墙来,枝头经霜过后的枫叶红如火一般。
沈沅此时就恰巧正站在这满枝红叶的下面。不过她身上却穿的素净,月白底青竹纹图样的缎面褙子,茶白色的细褶裙,外面披的是一领缃色的斗篷。
但李修尧记得,她明明以前喜欢穿的是枫叶那样火红的颜色。她到底是经历了什么,竟然整个人忽然就变得这样的沉静下来了呢。
想起沈沅母亲病逝,父亲续弦,甚至她父亲还答应了她和王信瑞的亲事……
沈沅在家中过的必定很不好,不然她也不会这样的性情大变,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
想到这里,李修尧就觉得心中似是被人打了一拳一般,钝钝的痛。
他想,他往后一定要好好的护着沈沅,再不会让任何人伤到她。
又见她头上还戴着斗篷上的风帽,他就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想要将风帽给摘下来。他想好好的看一看她。前人说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句话他以前听着从来没有什么感觉,但是现在,他恨不能时时刻刻都能看到沈沅。而离上次他见沈沅的那夜,已经过
去了四天了。
这四天,每一时,每一刻,他都是在想她的。
但见李修尧往前走,又伸手过来,沈沅不知道他这是要做什么,就戒备的往后退了两步。
李修尧见状,伸出的手就顿在了半空,目光也有些暗了下去。
顿了顿,他收回手,开口温声的说道:“将你的风帽拿下来。我想看看你。”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轻柔了许多。沈沅只觉得眼前的这个李修尧压根就不是上辈子她所了解的李修尧。那个时候她听李府里的人说李修尧是个不近女色的人。甚至还有人怀疑他有什么隐疾。不然他都是权倾朝野的大都督了,又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不说妻子,听说身边连个侍妾,甚至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只有几个小厮,这看着哪里正常?但是现在,李修尧竟然同她说
我想看看你这样的话。
他不像是能说出这种话来的人。
沈沅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如李修尧说的那样将自己头上戴的风帽拿下来。她之所以下车来见他,一则是知道她若不下来,依着李修尧的性子,势必会一直在马车前面等着不走。两相僵持,来来往往的路人看着成个什么样子呢。而这二来,她也
是有话想要同李修尧说的。
她也不想拐弯抹角,于是就直接的问道:“你想要王信瑞死?”
李修尧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沈沅不退不避,目光平静的回望着他。最终还是李修尧先败下阵来,说道:“他死不足惜。我让人查过了他这些年做过的事。喝花酒捧戏子这些也还罢了,诸如仗势欺人,喝醉酒打死了和他争抢怡红楼头牌姑娘的人,甚至良家妇女,致其回家投缳自尽的事都有。不过是广平伯使了银子上下打点,息事宁人,所以这才没有人追究他。但他这样的人原就该死。死了,也算是除一害
了。”
沈沅以前虽然知道王信瑞是个纨绔,很不上进,只知吃喝玩乐,见到她的那两次也是极其的轻薄,但是没想到他竟然还做过这样的事。
这样的人,确实是该死。但是……
沈沅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他是我未成婚的夫君。”
听到沈沅这样的称呼王信瑞是她未成婚的夫君,李修尧心中忽然就激动了起来。
他不能忍受沈沅称呼其他任何人为夫君。“若你不知道王信瑞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罢了,但你明知道他是这样的一个人,你还要嫁给他?嫁给他有什么好?为什么你不嫁给我?难不成,难不成在你的心中,我竟是一
点儿都比不上王信瑞不成?”
李修尧终于将他心里的这些话都问了出来。
他原是个冷静的人,在旁人面前也都是话不多的人,但是面对沈沅的时候,他总是很容易的就会激动起来。她看着实在是太冷静了,而且也对他太不在乎了。而两个人之中,付出感情最多的那一方总会是输的那一方。更何况现在李修尧对沈沅深情款款,而沈沅心中却是对他没
有什么情意。
沈沅不答,却是看着李修尧很平静的说道:“即便王信瑞死了,我也会为他守节一辈子。”
言下之意就是,即便王信瑞死了,她也会终生不会再嫁给其他任何人。
这几日她仔细的想过了,李修尧既然动了要王信瑞死的心思,只怕这件事她是更改不了的。不过仔细想一想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和王信瑞现在有婚约,若王信瑞死了,她就可以堂而皇之的为王信瑞守节,终生不再嫁任何人。而本朝素来都看重节妇的,想必这样沈承璋也不会反对,广平伯府也会
很高兴。说不定到最后连皇上都会表彰。到了那时,还会有谁敢逼迫她嫁人呢?
上辈子嫁了李修源之后,到最后她心灰意冷。五年,近两千个日日夜夜,她的心一寸寸的冷了下去,那种感觉她再也不要经历一次。
她对嫁人,实在是害怕的很。更何况她心中还有一个人。但她不知道他是谁,找不到他。所以无论如何,这辈子她都是不要嫁人的。
而为王信瑞守节,便是她这辈子不嫁人最冠冕堂皇的借口了。
李修尧没有想到沈沅竟然会同他说这样的话。他一刹那简直都不敢相信,只望着沈沅。过后等他反应过来,由不得的心里就升起一股怒气和妒意来。
两相交杂,只燎的他胸腔里的一颗心生痛。
他再也忍不住,大踏步的走上前来,一把就握住了沈沅的双肩。“你看着我。”李修尧垂头望着沈沅,目光既悲痛又灼热,“你心里是知道我对你的情意是有多深的,不然我也不会要王信瑞死。前两次他那样的轻薄于你,我早就想要惩治
他了。可他竟然还同你定了亲事,要娶你。实话告诉你,即便他不是这样恶劣的人,我也会让他死。除了我,没有人能够娶你。”“所以我这一辈子就不打算嫁给任何人了。包括你。”沈沅面上的神情看着依然平静的很,说出来的话也很平静。但这些话都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一样,在一刀刀的将李修
尧凌迟,只让他觉得神魂俱痛,万劫不复。
他的双眼渐渐疯魔了一般的赤红了起来,呼吸也渐渐的粗重了起来。
可即便如此,他心中尚且还记得上次他恼怒之下用力伤了沈沅右手腕的事,所以握着沈沅双肩的手虽然都在发颤,可到底还是在竭力的控制着自己手上的力道。
他总是舍不得伤害她的。一丝一毫都舍不得。
他就这样双目赤红的望着沈沅,可是他又不知道到底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听不得她说这样狠心的话,可是又舍不得伤她分毫。想要她心甘情愿的嫁给他,可是她偏生这样明确的说她不嫁给他。
片刻之后,沈沅先开口。
依然是很平静的神色,很平静的语气:“李大人,请你放手吧。”
语带双关。一来是要他不要再握着她的双肩,二来则是,往后也再不要见她,说一定要娶她这样的话。
总之王信瑞无论是死或是不死,她都已经明确的表过态,她都绝对不会嫁给李修尧的。
李修尧不说话,依然只目光定定的望着她。
过了一会儿,就见李修尧忽然轻声的笑了起来。
不过他这笑容看着实在是有些发冷,而且眼底也是黑沉一片。
他放开了握着沈沅双肩的手,声音也冷冽了下去,如同他以往面对着其他人一般。
“我不会放手。”他目光望着沈沅,一双眸子如同深不见底的幽潭之水一般,无端的就让人觉得心中发凉,“我总是会有法子让你心甘情愿的嫁给我的。”
说着,他又深深的看了沈沅一眼,这才转身阔步的离开了。
沈沅望着他修长英挺的背影怔了好一会儿。
他这句话的意思……
也不晓得他说的法子会是什么法子?
李修尧做事她从来都是猜不透的。就譬如说王信瑞的这事,她想了许多的可能性,但没想到李修尧会用了这样最简单粗、暴的法子。而现在……
沈沅不由的就开始担心起来。
*
过了几日便是霜降节气,天气越发的冷了下来。清晨起来的时候都能见到草叶上的白霜。
沈家众人的心里就如同这草叶上的白霜一般,冰凉冰凉的。
沈承璋入狱了。
他升任工部右侍郎没有几天,正好赶上宫中要修葺宫殿,工部尚书就让他和左侍郎两个人去负责这事。修葺宫殿自然免不了要和皇木厂、木仓、琉璃窑等这些机构打交道。这其中自然就会有许多盈利的地方。就有人请左侍郎和沈承璋喝酒吃饭。左侍郎欣然前去。沈承璋刚
出任工部右侍郎,见左侍郎去了,他自然不好回来,便也只好过去。
酒桌上稀里糊涂的被人劝的喝了许多酒下去,又稀里糊涂的收下了什么东西,最后又稀里糊涂的被人送回来了。
等到次日酒醒的时候,他才想起昨儿晚上收到的东西,从怀里拿出来一看,竟然是两张五百两面额的银票。
他当即就吓出了一身冷汗出来,在屋子中走来走去半天都不晓得到底该怎么做。他记得昨儿晚上左侍郎也是收下了这些东西的。而且看左侍郎和那些人都那样的熟稔,想必以往没少做过这样的事。若这会儿他将这银票还了回去,往后旁人少不得的就
要排斥他,他在官场上反倒不好混了。可若是不还,这一千两银票拿在手上就如同是一块滚烫的木炭一般,烧的他心里发慌。总是担心会被别人知道的。
最后他想了整整一日,还是觉得这个银票留下来的好。他安慰着自己,看样子左侍郎是经常收那些人东西的,不是到现在还没有被人发现?想必这些都是惯例,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而且做官不就是为着名利两个字?不过是一
千两银票而已,又算得什么呢?
想通这一层之后,他心中反倒有些窃喜了起来。
六部果然比其他的衙署不同,是个油水大的地方。甚至他心中还想着,往后若想官职再要往上升,他少不得的也要拿银子出去打点的。随后就又有人请了他和左侍郎出去喝酒吃饭,酒酣之时自然要给些好处给他们,让他们监管材料的时候能够手下留情。沈承璋便来者不拒,而且胆子也渐渐的大了起来,
只觉得往后入阁都是极有可能的事。
谁成想乐极生悲,忽然就不知道被谁给举报了他和左侍郎收受贿赂的事。皇上大怒,立时就将他们交由刑部审讯。
消息传来,整个沈府的人都人心惶惶。姚氏毕竟年轻,遇到这样的事也手足无措。娘家的父亲又只是个知县,自然帮不上什么忙。祖家那边,沈洛只是个六品的翰林院侍读,也帮不上什么忙。而且最重要的是
,沈承璋收受贿赂这件事,极有可能就是事实。只差最后开堂审讯定罪了。
于是姚氏就想到了广平伯府。
现在他们和广平伯府是亲家,沈承璋出事,他们总不可能真的袖手旁观吧?于是姚氏也并没有同沈沅说起,吩咐人备了马车就去了广平伯府要见王夫人。但等到了广平伯府,刚一下马车,就听到里面传出来震耳欲聋的哭声。一问看门的小厮,才晓得刚刚从西北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王信瑞在讨伐流寇中被乱箭射杀了。现
在广平伯夫人已经哭的晕了过去。
姚氏当时就觉得头晕目眩,手脚发愣。
人家的儿子都死了,又怎么可能还顾得上沈承璋呢?而且现在王信瑞都死了,那沈沅的亲事……
姚氏面色灰白,未进广平伯府的门,就又转身坐上马车回来了。
这下子可真是求告无门了。姚氏只急的在屋中一直的哭。
无论沈承璋如何,这个家他总归还是顶梁柱的。
都说屋漏偏逢连夜雨,下午的时候,沈泓又早早的回来了。原来沈承璋犯了这样的事,皇上当场就革了他工部右侍郎的职务。他又是戴罪之身,沈泓身为他的儿子,国子监如何会再让他入学?虽然并没有就劝退,但却是委婉的让
他暂且不要去读书了。
沈沅知道这事之后,就坐在炕沿上不言语。
本朝的皇帝是最厌恶官员收受贿赂的,沈承璋这样做,可真是拂了皇帝的逆鳞了。被革职入狱都是轻的,最怕的就是等后面查明一切事之后会连累到他们一家人。
而现在沈泓已经这样了,谁晓得等父亲真的定罪之后她们这一家人会是个什么下场呢?
沈沅想了想,轻叹了一口气之后,起身从炕沿上站起来,吩咐站在一旁的采薇:“给我拿一身出门的衣裳来。”
“姑娘要出门?”采薇听了忙问道,“恕奴婢多嘴问一句,姑娘这是要去哪里呢?”
沈承璋收受贿赂被下狱的消息传来,便是采薇等人的心中也都是惶恐不安的。她们都是沈家的下人,若沈承璋有了什么事,朝、廷要发落沈家,她们自然也都逃不掉。这两日又见沈沅一直愁眉不展,寝食难安,心中也担心沈沅。猛然的这会儿听到
沈沅说要换出门的衣裳,她止不住的就开始担心。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现在他们沈家都这个样子了,还有谁肯对他们施以援手呢?广平伯府那边,便是王信瑞没有死,求到了他们的跟前去,他们都要避嫌的吧
?姑娘这会儿又是要去见谁呢?
“去见一个人。”沈沅的声音有些冷,“他自己设下的局,他总会有法子解的。”
昨儿她就一直在想前几日李修尧对她说的那句话。
他说他不会放手,他总会有法子让她心甘情愿的嫁给他。父亲的事,莫不就是他让人揭发的?他就是要她去求他。而他的条件自然也是不言而喻了。
沈沅原还在犹豫,但今儿沈泓的事让她清楚的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若父亲果真出了什么事,她只怕都是护不住她的弟弟妹妹的。
且不说她们原就找不到什么人来帮她们,便是有人愿意相帮,但若是李修尧故意的设下的这个局,谁又能有能力同他一较高下呢?采薇心中这时也有些明白沈沅说的这个人是谁了。她默不作声的去拿了一件蜜合色撒花缎面的长袄过来给沈沅换上了,又重新给她梳了一个发髻。鬓边簪了一支点翠小凤
钗步摇,一朵铜钱大小的杏黄色堆纱绢花。
想了想,采薇还是轻声的问道:“姑娘,咱们,咱们要怎么去找李大人呢?”
沈沅不说话。上次她去绸缎铺子,回来的时候坐上马车没走多少路就遇到了李修尧,天下间哪里有这样凑巧的事?必然是李修尧遣了人暗中的在沈家门口,一见她出门就会去告知他的
。这会儿何必要她去找他呢?想必但凡只要她出门,李修尧必定就会主动的过来找她的。伸手将采薇抱过来的月白色缎面斗篷披在身上,她面上的神情淡淡的:“父亲上次说城南新开了一家太和楼,那里的厨子手艺不错,做的一手好蟹黄豆腐和佛手金卷,左右
我们今儿无事,倒正好可以过去尝一尝。”
她这样一说,采薇的心中就极其的纳闷。
姑娘刚刚不是说要去找李大人,可怎么现在又要去太和楼了?她想要问,可一抬头,却见沈沅已经抬脚走到了屋外去。她便忙跟了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