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志第一次看到了地球的边缘,在漆黑的太空背景下,地平线逐渐弯曲成一道巨大的弧线,蔚蓝的星球像嵌在黑色金丝绒窗帘上的一枚蓝宝石,熠熠生辉。
与迅速在视线里缩小的地球相比,头顶的血月却在飞快地变大,在他快要进入白光的终点之前,血月底部的轮廓已经大得像一个倒扣过来的城市,幅员辽阔气势如宏,它那从地面上看去光滑平整的表面其实沟壑纵横,像一个手表的内部结构般精确而复杂。
郝志眼前一黑,感觉耳边声音轰鸣,却很快又安静下来,笼罩自己的光从炽白变为柔和的红,他感觉恢复了重力,自己像是落在了地板上。
他睁开了眼睛,首先看到的是自己身下网格状的金属天桥,郝志刚站起来一半,便感觉头晕目炫地腿一软,坐到了天桥表面。
他和王琰珂脚下的这条“天桥”只有半米宽,像是一条悬浮在高空中的纽带,脚下就是三四十层楼高的悬空世界,再往下,是城市!
郝志慢慢才搞明白自己头晕的主要原因,他的身体在根据重力方向判断上下,可是视觉却欺骗了感官,因为四周,都是城市,他一时分不清上下左右,才会觉得头重脚轻。
血月内部是空的!整个血月文明的“城市”就附着在这个空心球体的内部,所有城市的建筑全部指向球心中央,看起来,就好象地面朝两边无限延伸之后,缓缓地抬升起来,然后城市倾斜,逐渐向上合围成一个头朝下的世界,头顶上,有人影在头朝下走动,城市之间飞行着各种小方块,像某种电子游戏里繁忙的像素点儿,交叉罗列,然后嵌入城市内部。
血月的建筑只是正方体堆砌而成的,每一个正方体都单独成为一个单位,可以叠起来成为几百米高的摩天大楼,也可以瞬间解体成无数飞行的交通工具,建筑和汽车,在这个文明中已经模糊了界限。
任意一个方块单元都可以随时脱离母体,按需要组合成具有任意功能的形状,无论是大楼、广场、道路还是桥梁,全部都由这些像素般的单元格组成的,其间穿插着纵横交错密密麻麻的“天桥”,全部都是金属丝带一样,连接着母体内部的各个点,像是衡量球体直径的内部线路。
郝志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以往他理解的所有概念里的“宏伟”和“精密”,如今都变得不值一提,置身在这巨大的空心球体内,他感觉自己渺小得像是沧海一粟,像站在足球场草叶上的一只蚂蚁,举头去看鸟巢顶端那巨大的钢架结构般,那种与恢弘文明之间产生的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混身冒汗。
“欢迎你,地球人!”半空中,忽然飘落下来一个金属的正方体,像是一个压缩的集装箱,又像是一个铁打的魔方,正方体边角硬冷精确,如刀锋般锐利,那上面,站着一个“人”。
郝志循着那标准的普通话看过去,那人双手交叉而立,就飘浮在天桥外,他身材和郝志差不多高,也有一米八左右,但相比于郝志,他更加的强壮,皮肤异常的苍白,表面布满了血管,那些血管从皮肤中伸展出来,经过无数的交织之后又隐没在皮肤之下,像一片片网状的外衣,覆盖着全身,更为奇异的那些血管呈半透明状,可以很轻易地看到其中不断有光点飞速闪过,像是某些霓虹灯之中的电离信号。
除了令人恶心的表皮之外,他们的身体结构与地球人竟然没有多大的区别,脑袋躯干和四肢都一样,除了身体稍微有些扭曲,肩膀位置靠下,脖子更长,脑袋更小,这让他们的“头”显得不是很明显,从肩膀往上,倒是更像第五条肢体,惟一的区别是有一张脸长在末端。
如果他分腿站立,双手伸开,倒更像是一只海星。
“终于还是见面了……”那个“人”非常勉强地在脸上堆出一个笑容来,其实也只是咧了咧嘴,他弯过长长的脖子,把“脸”凑到离郝志比较近的地方,仔细打量着他。
郝志感觉害怕又恶心,想往后躲躲,可是脚下只有半米宽的金属“天桥”,根本无处可躲,想给那家伙脸上来一拳,却又摸不清目前的状况,只好勉强地朝后侧脸,斜着眼睛看着对方。
“你的普通话说得挺标准!”郝志身后的王琰珂忽然说话了。
“哦,我们对地球上各种人类的语言了如指掌,你们在这里可以无障碍和任何人交流的。”
“竟然连汉语都普及了,说明你们的学习能力很强啊!”郝志把身后的半个王琰珂翻过来,搂在胸前,是她在和对方沟通,自己着实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们不需要学习,按照你们人类的概念,我们是下载所需的知识的!”那人又艰难地笑了笑,“请跟我来吧,我们的元首想见见你们。”
说着,他脚下的立方体又朝前靠了靠,以极其精确的尺寸贴在了天桥边上,郝志低头看了看,严丝合缝,却没有听到一点点金属碰撞的声音,他们竟然控制得如此精确!
即来之,则安之,事到如今又能怎么样呢?郝志捏了捏藏在衣服里的那个核电池,心里盘算着如果引爆它,能否把握能把这血月给轰碎了。
大猛师长好象说过,这玩意儿的爆炸能力可以炸平五公里的范围,可是,血月的直径少说也有三四百公里,从这端看过去,头顶的建筑高得几乎只剩轮廓,能管用吗?
郝志心里嘀咕着,抬步迈上了立方体,那东西无声地启动,带领着郝志和那名外星人朝血月另一边的一片开阔的区域飞去。
“我听说过你们的事迹!”安静了一会儿,那人忽然对郝志说。
“哦?”郝志觉得奇怪,“我们的什么事迹?”
那个外星人笑了笑,忽然自我介绍说:“你可以叫我27883号,这是我的名字!”
“用数字当名字?你们这里是监狱吗?”郝志奇怪地反问。
“按照你们地球人的概念,差不多吧,这里比你们所谓的监狱要严格得多。”那人说。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的?”郝志接着一开始的话题问。
“哦,是这样的,我们这里一切都是信息公开的,你们与我们作战,所有的战争信息会分享给每一个人,当然,你们在这场战争中英勇的表现也包括在内,”他指了指路过的区域里许多像星星一样在黑暗中闪光的点说,“那就是终端下载处,我们在一个工作循环之后可以自由去那里下载星球信息,了解想知道的一切。”
“下载到……哪里?”王琰珂忽然问了一个关键问题。
27883号指了指脑袋:“当然是下载到记忆库里啊,通过我们的外神经元系统,直接和电脑接驳就可以了!”
说着,他轻轻地从胳膊上拔起一根外生的“血管”,那根被从皮肤当中拔断了的血管竟然没出一点血,断开的端头微微收缩抽搐着,光点有节奏地闪亮。
“类似USB接口是吧?”王琰珂问道。
“嗯,算是吧!只不过,我这个身体比较老了,下载端口已经有些萎缩,神经传导也不是特别的灵敏了,不过我很幸运,作为你们的引领员,我能获得48个点的贡献值,或许下一次洗牌,我就能换个更强壮年轻的身体!”
换身体?郝志和王琰珂都吃了一惊,身体还有随便换的?
对方显然看出了他们俩的疑惑,笑着解释道:“像你们地球人所说的那种共产主义一样,我们是更高级的社会形态,已经可以称之为共生主义,在这个社会形态中,我们共同分享的,不单是资源和食物,还包括对整个航母星球信息的知情权,甚至每个人的身体,都是集体财产。”
“连身体都是共同财产?”郝志不理解。
“我们作为个体,在母舰里的生存全都靠集体供给,工作随机分配,除了主持大局的元首和十长老是固定不换的之外,任何人都是流动的,这和你们人类的制度有点相似,区别在于你们工作,换取工资,然后吃饭生活,我们工作,换取的是‘贡献值’,每一个工作周期之后,我们会全部连接到主服务器上,由元首和十长老根据服务器内部记录的贡献值的高低顺序进行调整,贡献值大的人的意识,会分配到更健康和强壮的身体里,好象我吧,今天我在27883号的体内,下一次‘洗牌’之后,由于我的贡献值提高,我可能会被下载到24500号以前的某个躯体内,到那个时候,你们再遇到27883号,他就不认识你们喽……”
“那他不会下载今天你接待我们的这些记忆吗?”王琰珂问道。
“哦,那倒不会,我们共享信息,却不会共享记忆和意识,个人随意上传认知和意识对集体是很危险的行为,所以被严格禁止,比如,某一个人想自杀,而他如果把这种危险的想法上传到服务器中,进入所有人的思想,甚至可能威胁到全舰所有人的生命安全,并且,即使不是这么危险的想法,单单是互相之间毫无障碍地沟通和交流,也会模糊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和界限,抹杀了个体的创造性和闪光点,整个血月文明的未来就岌岌可危了,打个比方,我们每一个人都像是一块颜色鲜艳的橡皮泥,但是无限制地互相分享自己,会把大家混同成一块毫无特点的灰,一个人如果过多地下载别人的性格和意识,就会疯掉的,你能想象一个人的身体里同时兼具快乐和阴暗、老辣与幼稚、机智和迟钝、悲悯与乐观这些完全不同的性格吗?”
“那倒是……”郝志好象听懂了,倒是王琰珂,无边的求知欲让她有问不完的问题。
“那你们之中,贡献值最末的那个人,会如何呢?”
“最不努力工作的人啊,那是有可能掉入到濒临死亡的躯体中,甚至有可能会被强制转存。”
“强制转存?”王琰珂也迷糊了。
“类似你们人类的死亡吧,也就是意识不再有肉体可依附了,就只好暂时转存到星球的主服务器里,等待有多余的身体之后,才能重新下载到肉体里,毕竟,身体是有限的,而意识太多了,根本不够用的,只有对这个社会有贡献的人才能活着,其他的全部都以硬盘形式活在电脑里,我没去过那个地方,也不知道里面什么样,有人说像天堂,有人说,恐怖如地狱,总之,谁也不想成为最后一名,只好努力工作,一丝也不敢偷懒。”
“好冰冷的社会体制!”郝志心里一哆嗦,“好好干就活着,偷懒就去死……为了保证集体的高效运转,每个人都是一颗紧张的螺丝。”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知道,我们进化到现在,已经达到了意识不死的阶段,可是,旧有生命的意识不死,新生肉体自带新的意识,那么,势必会造成死去一个肉体,就多出一个意识无处存放的状态,那么,为了公平,就只有那些为社会做出最多贡献的人,才有资格享有肉体,否则,就会被当做社会垃圾,清理出去。在漆黑的宇宙深空航行,生存是头等大事,集体的生存才是个体生存的前提,所以,个体根本不重要了!”
“哦,你为什么跟我们解释得这么清楚?”郝志看着眼前,立方体已经开始降落,落入到无数个立方体组成巨大阵列当中,在这些立方体组成的建筑物前,耸立着一道黑色的金属大门,有十几米高,它缓缓地打开,里面透出柔和的白光来。
27883号带头走进那扇门,一边好象赶时间一样地回答:“就像你们地球上的导游,我今天的工作就是向你们解释这些,让你们先熟悉自己未来要生存的环境和规则,毕竟,你们已经投降血月,将来就是我们的一员嘛!”
郝志紧跟在他的后面走进那道大门,像走进漆黑空洞的电影院,眼前一片漆黑,但却能凭借角落和穹顶上依稀的微弱光线判断出这里空旷而宽敞,忽然,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
你终于还是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