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余氏正因为最近家中事情繁多,扰得人心不安,而对满月宴倍感期盼,按照她的意思,是要将伯醇、季元和宛春三兄妹都带到上海去给仲清道贺的,顺便去看看仲清的孩子,也算是尽了他们做人家舅舅的心意。
只不过季元的讲武堂里最近严格实行了新的制度,除非特殊情况,是绝不允许公休日之外的请假了,余氏没法子,只好决定同丈夫和伯醇宛春去上海,而将季元留在了静安官邸陪伴老爷子李承续。
季元满心的高兴,到最后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在宛春房里抱怨了好一会儿,才认命似的叹气道:“我是真心羡慕景侗兄,他自那一日烫伤之后,足足开出了五日的病假条,并且得到了于主任的批准,要是当初烫伤的是我,那么我就可以同你们一道去上海了。”
宛春掩口无奈的失笑,想不到季元孩子气到这个地步,他不提起张景侗也倒罢了,提起来宛春才觉得那日人家替自己受难,这些日子她让爷爷和大哥的事情一闹腾,并不曾分神去过问张景侗之后的状况,此刻就问季元道:“五少爷的伤可好些了?那日真是多亏了他呀。”
季元道:“我去看过他一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说起来你该谢谢他,他也该谢谢晁小姐。要不是晁小姐医治及时,只怕他的伤会更加严重。”
宛春抿唇一笑,慕言的医术虽比不上弗雷德先生他们,但医治小伤是绝不在话下的。耳听季元一口一个晁小姐叫的规矩,她便道:“你怎么不叫她慕言了?这会子改口,竟生疏许多。”
季元笑的摸摸头道:“那时我只以为人人都看得起我李季元,所以才误会晁小姐也该如此,只不过这几回接触下来。我发现她并不是一个可以亵渎的人。况且她对我的态度,也并没有因为我身份的暴露而改变,所以我想人家既是不愿同我亲近,那么我也只好尊重她的意思罢了,就叫她晁小姐了。”
“慕言的确是让人敬重的女孩子。”
宛春微笑颔首,自从与季元的误会解开之后,周湘与慕言之间总算是冰释前嫌,她们三人在学院中除却上下学,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一起。所以对于周、晁二人的性情,没有比她再清楚的了。慕言为人是有一些清高。但却不孤傲,待人温婉谦和,很得人喜爱。据她所知同窗中就曾有过向她大胆告白的男同学。季元会对慕言倾心,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她只怕他那一副花花公子的脾气,会在得到想要的之后再将人抛弃去,倒是无辜辱没了人家姑娘的清名。
眼下既是知道慕言同季元之间没有什么。宛春就劝他道:“不过,三哥你如今的心思是要先放在学业上的呀,对于慕言,我想她近两年是不会有儿女情长的心思的,这件事等你毕业之后再谈也不迟。”
季元嗤嗤的笑,斜躺着身子戏谑道:“毕业之后黄花菜都凉了。这事不需你操心,只看天意吧。”说完,自个儿在脑海中回想着慕言的音容笑貌。或者是情人眼中出西施的缘故,他竟越发喜欢了,躺倒在榻上,头枕着胳膊向宛春道,“你们医科学院的三朵金花。严格说起来,其实只可以算两朵。”
“那是为什么?”宛春下巴抵着手肘。笑问道,“难道三哥的意思,要将我排除在外吗?”
季元摆一摆手,忙道:“无论如何,四妹妹你都是不能排除在外的,我的意思是你们学院的周湘周大小姐,担不起金花之名。”
宛春口里惊讶一声:“周湘的样貌品性都很好,怎样算不上金花呢?上一次你还说,若她投胎为男儿,可以与你引为知己呢。”
季元便道:“我上次说的话要全盘推翻了,她的脾气固然是爽朗的,但未免太强势一些。我前儿不过是在路上遇到了她和慕言,就好心的与她打了声招呼,结果她踩都不睬我,还装成不认识的样子,催着她和慕言的包车夫快快拉车走,我自问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她这样做简直是不可理喻。”
“哦,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前一日的事情啊。”季元想到那日下不来的情形,仍是有些愤愤不平,又道,“女孩子不漂亮没关系,要是不温柔,真是没个女孩子样儿了,周大小姐可谓白白得了一副好皮囊,有如此暴烈的性情,哪里和金花相似了?”
因为昙花胡同与静安官邸是完全相反的方向,与参事府倒有一段相同的路,故而慕言和周湘有时会结伴回家,这些宛春都知道。只是离上次去香山公园也有好几日了,她在学院里可并没有听到周湘提及季元的不是,为何当面见到又恼起来了呢?
虽然想不通,但考虑到周湘毕竟是女孩子,宛春就对季元说道:“大抵是因为香山公园游玩的那次,你们二人结下的恩怨,下一回见面,三哥不妨先道歉吧。”
“我又没有错,干嘛道歉?”
季元哧的一声冷笑,他在旧京欢场这些年,还从没有因为莫须有的事情而对女人低声下气过,纵然周湘的出身要比其他女郎高贵一些,但总算是没高过他们旧京李家,要他先道歉,真是痴人说梦了。
他不满于宛春的劝和,就从榻上一起身,舒展了一下腰肌道:“四妹妹,你还是继续收拾你的行囊罢,我要忙我的事情去了,日后见了二姐姐,麻烦替我向她问声好。至于给她孩子的见面礼,我已经叫李达准备了,临行前再给你也不迟。”说罢,一步也不停留,就出门去了。
倒让宛春一阵骇然,好笑又笑不出来,只得对秀儿说:“你看看,我说了什么嘛,叫他气成这个样子,连坐都不坐了。”
秀儿正为她叠着去上海更换的衣服,闻声就看向她笑道:“三爷的脾气一贯如此,四小姐你不用理会,要不了几个时辰,他就会好转的。”
宛春见秀儿这般说,自己笑一笑,也就作罢了。
这日正是出发的时刻,因此行要去的人很多,念及上一次的爆炸案之后,日本方面久不动作,怕出意外,祖父难得开口,就从警卫处亲自调动了一队人马,荷枪实弹跟车送了余氏宛春和伯醇他们到旧京车站,并随行前往上海。
照旧是坐的豪华包厢,前一回只有宛春和余氏在,母女二人冷冷清清的,也没有什么话好说。这一次顾及是要在上海多住几日,余氏就让自己房中的娜琳和宛春房中的秀儿都跟了过来。
娜琳跟着余氏的时间长,陪同她出远门的次数并不少,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倒还不觉得新鲜。秀儿是和宛春一块儿长大,在宛春身体不大健康的时候,只能陪她在院子里玩耍,很少有出远门的时候。此次得幸出来,又是新鲜又是好奇,两只眼睛活像不够用一样,什么都要看上一眼才肯罢休。
伯醇就在她对面坐着,看她纯真质朴的模样,就忍不住笑着告诉了她火车的开动原理。宛春不算是第一次坐火车,但关于这些也是头一回听到,不免有很多问题要问,兄妹之间你问我答,听得秀儿又惊又叹,抱着宛春的一只胳膊,满脸欣喜不已,车厢里一时笑语喧天,原本漫长的旅途也变得有意思起来。
到了上海,枫桥官邸的车已在车站外等候多时,这次是姐夫谭汝临亲自来的,未防闲杂人等靠近生出是非,他带着的兵便将四下人群驱逐去了别处。宛春同伯醇余氏一入站,就见空荡荡的月台上矗立了三四排小兵,一色的军衣军帽,在小兵之前谭汝临早已迎上来笑道:“妈,大哥,四妹,你们此行辛苦了呀。”
大概是为人父的缘故,他心内是十分的愉悦,这几声称呼就喊得格外亲昵起来。
余氏和伯醇也替他高兴,余氏便道:“怎么是你来?你们府里明日就要办喜事了,你该在家陪着你的夫人和公子才对,接我们的事情随便叫你的副官安排就是了。”
谭汝临一面命人将车开过来,一面笑道:“妈说的哪里话?仲清她们母子都很好,不需要我时刻在身边的。再者,府里伺候的人那么多,仲清也是愿意让我过来接一接妈和大哥四妹。”因伯醇这个大舅哥是才回国的,谭汝临家境贫寒,学堂里的课只上到一半就无奈辍学了,因此他对于学问高的人总有种莫名的敬畏,对仲清如此,对伯醇更是如此。于是他又转过身,朝伯醇鞠一躬笑道:“大舅哥此番来一定要多住上几日才好,我是个粗人,不懂得说什么好听的话,正想要听一听大舅哥的指教呢。”
伯醇见状,忙也朝他鞠了一躬,以显示自己对他这番诚意的答谢,嘴上却道:“妹婿何须这样多礼,我们自家人不用这么见外。不是说二妹妹她们都在家中的么?那么有什么话,我们还是回去再说罢。”
谭汝临抚掌笑了几声,也知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就移步请余氏和伯醇上了车,宛春便与秀儿和娜琳坐了另一辆车子同往枫桥官邸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