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服侍弘历更换朝服,雁儿端着一盅参茶入内,玹玗接了过来递给弘历。
揭开茶盖,一股与平常参茶不同的香味涌出,弘历微微挑眉。“西洋参?”
当年康熙帝为表示对祖先发祥地的敬意,称长白山一带是“王气所钟”之处,于是诏令禁止在长白山采伐森林,不可擅动山上一草一木,没有朝廷批文更不得采参。违者,以情形轻重量刑,或充军,或斩首。因此禁令,长白山人参供应渐渐变得吃紧,一般的富贵家人多用高丽白参,或是东洋参,太医院也开始接纳不同地方参类。
康熙三十二年,法国传教士向康熙帝进贡了西洋参,经太医院的御医共同研究,鉴别西洋参的性味、归经、功能、主治。儒医汪昂在几乎已完稿的《本草备要》里,首次将西洋参列入中医药物,称西洋参:苦甘凉,味厚气薄,补肺降火,生津液除烦倦,虚而有火者相宜。
御医们认为,夏日炎热,会让人烦躁不安、食欲不振,故宜选用养阴清补之品,若是益气提神,选用西洋参比长白山人参更合适。
可每年由海外传教士进贡的西洋参数量并不多,所以西洋参在紫禁城里仅供御用,便是到如今,沿海一带虽偶有西方商人出售西洋参,但都是被达官贵人垄断。
玹玗笑着点点头,说道:“前儿帮太后清点寿康宫库房,寻出两个蜡封的罐子,原来是去年收着的几颗白参和西洋参,因太后不喜西洋参的味道就算都给了我。”
“乾清宫御药房也就只存着几颗。”弘历唇畔浮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鸿胪寺掌外吏朝觐、诸蕃入贡,也是个不错肥缺。”
“真要算起来,肥缺多得去了。京官看着清苦,各部衙门的红包、礼敬什么时候少过,若是外放的官员就更是富得流油,江宁和苏州两织造,江南地方的河道总督、漕运总督,两淮的巡盐御史,据说一个扬州知府都能家财万贯。若是想捞银子,穷乡僻壤都能榨出油来,不然哪有那句,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玹玗含笑着为他系上白玉衿鞶,娇笑着摇头轻叹,想终结话题,柔声道:“万岁爷,昨晚不过是讲故事,翻篇了。”
弘历喝着参茶,饶有兴趣地望着她,问道:“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看送到家里的红包啊。”抬眼迎上他的视线,玹玗云淡风轻地浅笑道:“万岁爷别忘了,我额娘可是宫里出去的,好歹曾为仁寿太后身边的掌事姑姑,算是混出了头脸的宫婢。”
旧时在家,每年二月龙抬头后,到五月节前,总有不少人拿着红包,捧着厚礼到府中,无非是是求她母亲指点自己的女儿,以保证女儿们在宫里的路会走得顺畅些。若是遇上三年一度的秀女大选,送礼的人可就更多了,无论是想让自己女儿撂牌子,还是期盼女儿能顺利通过殿选,有个宫里的熟路人指点,总是多一份安稳。
其实,那些能送礼到她们府上的人,出手都不会小气,不过谁是真的富贵,就要通过对方说话的语气,看其衣着佩戴,再从对方的口音分辨是何方人士,就算来人有心刻意隐瞒,母亲也能通过几句闲谈试探出对方官居何职。
从她有记忆开始,母亲每次与人谈话都会带着她,让她从小就学会看人眉眼高低,如何分辨真神假鬼。
听她说起往事,弘历眸光变得深邃黯沉,心底泛起怜惜,将参茶一饮而尽,暗暗叹了口气,才把这个不适宜的话题转开,“朕记得乾清宫御药房也存着几颗西洋参,你若喜欢,回头让小玉子送过来。”
“不必了,还是放在养心殿的好。”与他视线相对,她澄澈眼底荡漾着潋滟涟漪,把空碗盏交给雁儿,清浅笑道:“万岁爷夜晚批折子到三更,让小玉子每天早晨,将西洋参切片,去一钱放入小砂锅,以两盏卓锡泉水,加盖用文火熬煮一刻钟,趁早起空腹连参片一起服下,有补气宁神、清热生津、降火消暑的功效。”
将正要为他戴上朝珠的玹玗捞进怀里,手臂紧紧锁着她的纤腰,问道:“这又是何时学来的?”
“万岁爷!”玹玗娇嗔着想要推开他,视线瞟向旁边的两人,脸颊越发羞红。
弘历微微侧目,李怀玉和雁儿嘴角抿着笑,双双识趣的退了出去。
“现在没外人了。”弘历轻轻一点她的鼻尖,等着她回答。
玹玗敛下眼眸,轻声说道:“大舅舅被罢官,离开京城前,曾留有六卷《集验良方》和十卷《本草类方》给我,闲时翻来看看,毕竟伴在太后身边,总会有用的。”
“哦。”弘历了然,用低沉的声音,附在她耳畔说道:“与其一件件的提点小玉子,不如你自己来,从今日起,到养心殿伺候笔墨。”
温热的气息轻撩耳垂,让玹玗不禁轻栗,又柔又软地抱怨说:“若爷每晚批折子到三更,我就得守着,哪还有精神服侍太后,照顾静怡啊。”
“太后有御医照料身体,有安亲王府的侍妾陪伴,多得是宫婢伺候,静怡也大了,会自己照顾自己。”弘历的深眸幽光愈发暧昧,手指抚过她的柳眉,划过她的脸颊,停在那殷红的唇瓣上。“别忘了,寝殿西边那两间屋子可是为你准备,太后求之不得你留在养心殿,且爷还有差事安排给你。”
玹玗疑惑地蹙起秀眉,“什么啊?”
“以后内务府的账你来核对。”弘历醇厚的声音,带着不容反驳的语气。
“啊……”玹玗倏地瞪大双眼,娇柔的惊叹声拉得长长的,咕哝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这是圣旨。”弘历笑声爽朗,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才松开手臂,却又道:“太后不是让你帮着管家吗?那就从现在开始,只看账,不查人。”
玹玗抿出一抹浅笑,轻轻点了点头。“遵旨。”
送弘历出锦婳斋,玹玗让雁儿将茶炉茶具放在前院玉兰花树下的石桌上,又命莲子准备几样爽口的小菜,和清淡细粥,今日早朝指不定何时能散,且聊起内务府账目,若她猜的不错,弘历下朝后会去长春宫或储秀宫用早膳。
“姑娘,昨晚皇上和小玉子过来没多久,欢子也过来了。”雁儿神秘兮兮地说道:“小玉子拉着他在旁边嘀咕了几句,等小安子回房后,才偷偷告诉我,原来皇上一直让粘杆处盯着贵妃和诰命夫人呢。”
坐到玹玗身旁,雁儿谨慎地望了望四周,才压低声音,把从李怀玉那得到的消息,齐齐全全的说给玹玗听,包括佩兰与佩菊在画舫上的对话,富察老夫人在宫里的行为,是如何收买嬷嬷使得三格格生热痱,又怎样对三阿哥下药。
“在紫禁城里玩那些小把戏,真以为是在帮她女儿吗。”玹玗浅啜了口茶,又冷声笑道:“愚不可及,害人害己。”
雁儿双手托着腮,皱眉叹道:“小玉子的心向着这边,但他这次也太大胆了,粘杆处给皇上的密折都敢偷看,如果被皇上知晓,丢了养心殿的差事也罢了,命还要不要。”
玹玗轻忽一笑,“放心好了,若不是有皇上的默许,小玉子哪敢。”
“皇上的默许?”雁儿琢磨了片刻,恍然道:“哦,原来如此,难怪小玉子对我说,让我告诉姑娘,若是诰命夫人再说些难听的话,姑娘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玹玗只是静静喝茶,没有答话,嘴角勾着一抹似有似无的浅笑。
雁儿想了想,又不懂地闷声道:“如果是这样,那小玉子要我转告姑娘的话,其实就是皇上的意思,那何必这么拐弯抹角,还要小玉子费心揣摩圣意,再让我转告。”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玹玗笑得很沉静,也很淡然。
雁儿不怎么听得明白,但见到玹玗的眼眸微黯,便不敢追问。
而在东边侧门,静怡早起没有去上书房,兴冲冲的捧着绣片想要玹玗教她针法,却无意中听到玹玗和雁儿的对话,在心里品味着那句“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又想起曾无意中听玹玗说过,皇阿玛始终是雍正帝的儿子,现在总算明白其中之意了。
小宫婢见静怡已在侧门边发呆,快步上前,轻声问道:“静格格,你不过去吗?”
静怡蓦然回头,问道:“你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
“太后打发秋华姑娘来,请静格格过去用早膳,奴才刚寻到这里。”小宫婢低声回答。
“只请我?”静怡朝锦婳斋望了望,又问:“皇奶奶没有请姑姑一起去吗?”
小宫婢微微低头,笑中带着几分羞涩,“静格格,阖宫上下都知道,玹玗姑娘几乎每天都陪皇上用早膳。”
“对哦。”静怡幽然叹了口气,转头对小宫婢说道:“先回去换身衣服,陪皇奶奶用过早膳就直接去毓庆宫,过午我要和大阿哥、二阿哥一起练习骑射。”
“是。”小宫婢恭敬额首,随静怡折返寝殿。
朝堂上,弘历下旨由鄂尔泰主理海塘河工,并命其推荐适合人选,前往浙江勘察,已决定鱼鳞石塘具体需要建造的长度,再由工部统一核算。同时还提到京郊河道疏浚,与直隶河道水利的工程规划,也都交于鄂尔泰督导。
弘历此举,在朝中文武百官面前,表现出对先帝托孤之臣的倚重和尊敬,儿子虽然犯错,但罪不及其父。
但实际上对鄂尔泰而言,接下的是个烫手山芋,海塘河工的重任办的妥当,是他不负圣望,但若出了半点差池,弘历剪除他就理由充足。
该推举何人督造海塘?
雍正朝时总理浙江海塘工程的嵇曾筠是个不错人选,可乾隆元年迁任浙江巡抚,又监管盐政之后,严缉私贩,清查官匪勾结盗盐案,容不得任何人请托说情,嵇曾筠刚正不阿,且与鄂尔泰并非一党。
鄂尔泰如果用嵇曾筠,会断了许多人的财路,少不得还有些鄂党会栽在嵇曾筠手中。
还有永定河也是个难题,自辽至大清,帝王都视永定河堤防为保障京师安全的重要工程,虽然历朝历代都有对永定河堤防加以修筑,但永定河下游床淤太高,水势凶猛,时常出现决堤事件,使得沿岸居民深受其害。康熙朝时,对永定河曾七次大规模疏浚河道,修筑河堤,流向才逐渐稳定,却仍然时常出现淤塞,导致河堤冲决的情况。
这又该推拒谁?
雍正朝时也有位人才,现任江苏巡抚顾琮,可此人与李卫关系甚好,只怕顾琮回到京城,对鄂党有害无利。
至于直隶河道水利工程,李卫正兼管着直隶总河,雍正十一年疏劾鄂尔奇,与鄂尔泰也算是结下了梁子。
弘历还为皇子时,就看不惯大字不识几个,花钱捐官,靠关系一步步爬升,但市井痞习不改的李卫,所以登基后并未重用。
可雍正帝曾说过:李卫之粗率狂纵,人所共知者,何必介意。朕取其操守廉洁,勇敢任事,以挽回瞻顾因循,视国政如膜外之风耳。
现在的朝堂上,还就需要有李卫这样有些江湖义气,不怕得罪人的官员。
李卫和鄂尔泰都是雍正朝的宠臣,多少有些任性骄纵,不受新君驾驭,在朝堂上也没少说戏君的词给弘历听。所以让这两人互斗,以李卫的不知检点和没有涵养,打压鄂尔泰的张扬跋扈,虽必有一伤,但对弘历来说,不用自己动手,就可除去一个雍正朝的顽固,何乐而不为。
紫禁城里,朝堂之上君臣斗法,后宫之内女眷个坏鬼胎。
然而红墙之外也未必平静,女人一旦陷入情网,就会被妒忌蒙心。
东来客栈。
有故人敲开了涴秀的房门,却不是玹玗,也不是弘昼。
纠结了好几天,茹逸终于下定决心面对涴秀,因为涴秀回来的不是时候。弘昼曾经答应过她,如果今年中秋之后涴秀还不回来,就会正式给她一个名分。现在离中秋不到三个月,她不允许那份期盼久已,近在眼前,触手可得幸福,就此烟消云散。
她可以跟和亲王府中的福晋侍妾分享弘昼的情,却无法忍受有人独占弘昼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