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年,三月初二,辰时。
清泰陵举行奉安大典,弘历和执事人等皆穿着黄布护履,扶持大行皇帝、孝敬皇后、及敦肃皇贵妃梓宫进入宝城,孝敬皇后的梓宫并排放在雍正帝的梓宫左侧,敦肃皇贵妃的梓宫于右侧,并稍微后移,以示尊卑有别。
随着厚重的地宫石门关闭,断龙石落下,方城明楼正对面的祭台上,雍正帝生前的卤薄,和皇后、皇贵妃仪仗皆于燎次火化,雍正皇朝十三年的全部恩怨,都沉封为历史。
大典结束,圣驾当日返京。
离开泰陵时,毓媞在登上马车前,最后回望雍正帝的长眠之所,深深叹了口气,虽然百年后不会与雍正帝同穴,但她依旧有半缕灵魂被压在了高耸的宝顶下,那是她这一生对爱情的希翼,和对人的信任。
此次回程方式和上次有些相同,大队抵达梁各庄后,毓媞在此留宿,弘历、弘昼、玹玗则策马回京。
而毓媞虽然费心安排,玹玗似乎也愿意推波助澜,但金铃却没机会接触到弘历。
三月初五,雍正帝和孝敬皇后的神牌升祔太庙,紫禁城中的奉先殿也添设了清世宗的神龛和宝床、宝椅。
一代铁腕执政,宁枉勿纵的雍正帝,当他永远成为历史时,就再无法左右任何事情。
当年雍正帝为了牢牢抓住至高无上的皇权,不惜荼害兄弟,猜忌功臣,又为了帝王颜面,从不认错低头。而弘历登基后,却逐一释放其政敌,又平反一桩桩旧案,时至今日,随着一纸诏书下达兵部,雍正帝维护的颜面,几乎全被撕尽。
“五爷,你又不去早朝。”玹玗刚踏进养心殿,就瞄到弘昼像懒神附体般,横七竖八的躺在东暖阁炕上,也不知在看什么,笑得特别古怪。
“大早上陪皇兄练功,被他折腾得都快散架了,哪还有力气去朝堂站班。”其实弘昼知道,今天又少不了一番争论,他不去凑热闹更好,免得一时压不住心火,又打人可就不好了。
玹玗笑着看向欢子,打趣道:“难怪你师父总说你用心,瞧五爷这德行,你怎么也不知道把东暖阁的门关上,若是被外人瞧见传出去,那可就是皇家的大笑话了。”
“笑话在这呢。”弘昼将手中的册子扔给玹玗,撇着嘴说道:“看看奉安大典的记录,你就知道什么叫做笑话了。”
“起居注?”一看书皮上的三个字,玹玗不禁倒抽了口气,问道:“这草本是你偷出来的啊?”
在宫里,太后、皇后常常能调看的起居注,其实是出自敬事房的《内起居注》,只是简单记录皇帝在宫中的生活,和临幸妃嫔的日期时间。
而正经的《起居注》则是出自满汉记注官,记录皇帝从事的各项政务活动,如:祭祀、朝会、出巡、召见等,记注官是由翰林院和詹事府的讲官兼任,轮流在御前侍值,退职后才将当值见闻书之于稿,并签署记注人姓名及年月日,然后收藏在起居注馆,至第二年再按时间顺序排纂,最后装订成册。
虽说《起居注》并不涉及到皇帝私生活,但翰林院害怕这些记录遗失,从来都是锁在铁柜中,且绝不允许任何人将记录带出起居注馆。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弘昼翻了翻白眼,更正道:“这是本王顺出来的。”
“那不是一样嘛。”颇为无奈的瞥了弘昼一眼,玹玗才低头去看,这正常记录究竟有什么好笑的。
只见对奉安大典,草本上有如此一段记录:……伏地恸哭,直至地宫门将闭,礼部官员叩请再三,方起身离去……
“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吗?”玹玗不禁低喃自问。
“如果本王没记错……”弘昼拉长了声,故作思考的模样,然后笑道:“应该是没有,莫非你有看到。”
“所以,这就是记注官臆想出来的……”玹玗按照草本上的记录去描绘画面,想象弘历在雍正帝梓宫前,痛哭流涕,且依依不舍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寒颤。
“受不了吧。”见她的反应,弘昼摇头大笑,之后又叹道:“其实,这起居注每年都会由翰林院掌院学士,指定总办记注官,对草本逐条查核增改,至年底封印前,翰林院具折奏呈,待皇帝发下,再由记注官会同内阁学士,将起居注册正本藏入内阁大库。”
“原来如此。”玹玗了然地点点头,早知道那些对皇帝的记载不可信,没想到荒唐成这样。“反正到时候都要改,不如先就写得漂亮些,以后也就省事不少。”
“我是去查其他记录……”弘昼话到一半,猛然瞥到弘历回来,忙改口道:“反正就是不小心看到这个,觉得写的夸张,想知道皇兄看后会是什么反应,所以就顺出来了。”
弘历顿住脚步,蹙眉问道:“什么东西?”
“皇兄瞧瞧。”弘昼一把抓过玹玗手中的册子,满脸坏笑地递上去。
弘历接过来看了看,眉梢微扬,闷声道:“朕乃孝子,不应该是这样吗。”
玹玗和弘昼相视一望,都憋着笑,缓缓点头,应了声“应该”。
“皇兄这么快就下朝了,事情可顺利?”弘昼原以为今日早朝,不近午时很难争出个结果。
弘历定定地看了玹玗一眼,嘴角扬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又对弘昼说道:“被她瞎折腾了一场,有些人似乎老实了很多。”
“我?”玹玗指着自己,不解地问道:“我什么时候瞎折腾过。”
弘历大步走到书案前,执起一本折子,对玹玗一招手,命令道:“过来。”
弘昼神秘一笑,低声道:“还不快去,今儿皇兄有大礼给你。”
“这东西,我还是不看的好。”玹玗摆了摆手,虽然殿内并无外人,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能自由出入养心殿,本来就让皇后恨得牙痒痒,难得这段时消停,她可不想惹出些无谓的麻烦。
“朕让你看。”弘历柔声笑道:“这事和你有关,你不看,朕不用宝,五爷可没法去办差啊。”
“丫头快看吧。”弘昼走上前,有些等不急地催促道:“你以为本王是在养心殿偷懒,如果午时早朝都不散,本王就得去兵部大牢蹲守了。”
“兵部大牢……”玹玗心中一怔,猛然想到一个人,忙抓过折子打开看,上面的文字让她霎时间又惊又喜,不由得泪眼盈眶。
“若是泪水滴上去了,朕就得从新再写,又得耽搁时辰。”弘历凝眸望着她,伸手拭去她眼角溢出的泪。
“万岁爷,你真的要释放岳伯父?”玹玗还是难以置信的问。
弘历拍了拍她的脸颊,笑着反问:“那不然呢,难道朕闲着练字玩吗?”
玹玗猛然摇了摇头,忙把折子铺放在案上,请他快些用宝。
“行了,臣弟要办差去了。”弘昼拿起盖好御印的折子,刚跨出一步,又折返回来,抿着奸笑在玹玗耳畔低语道:“记得好好感谢皇兄,你懂的。”
“五爷!”玹玗羞红着脸娇斥,眼中泪水瞬间散尽。
弘昼离去后,李怀玉机灵鬼似的,张罗好设在东暖阁的早膳,就领着所有内监退了出去,还不忘关上养心殿大门,自己就守在抱厦前,任谁来了都不让进。
“当下,只能现将岳钟琪放出来,至于洗冤平反,还得从长计议。”弘历拉着她往东暖阁一起用膳,又不忘嘱咐道:“岳钟琪在牢里关了几年,身子难免有些病痛,但他京中的宅子和全部家产都被抄没,所以爷打算把他安排在你府上修养,离和亲王府近,也能有个照应。不过,这段时间你不准独自出宫,等他身子好些了,爷陪你回府,且再过些日子,和硕特额驸会返京,然后护送他回成都。”
今日朝堂上,弘历以岳钟琪平定青海有功,傅尔丹和陈泰祖上功勋为由,谕旨将三人释放归家,曾受牵连而被借故降革的八旗将领也一概予以免罪,并尽量复用有能之士。
张廷玉乃三朝元老,若不是极懂趋利避害,又如何能顺利的从康熙朝过渡到雍正朝,还成为朝中柱石。所以,当弘历再次提出释放岳钟琪,明知其用意是要为岳钟琪翻案,张廷玉依然表示赞同,言辞中甚至透出对岳钟琪谋逆罪名的质疑。
而讷亲,上次在朝堂挨揍,弘历冷眼旁观,之后弘昼的负荆请罪,又搅得他府上不得安宁,这次索性没有态度,只称岳钟琪年事已高,宽免其罪实乃皇帝仁德。
至于鄂尔泰,难得他这次没有反对,在鄂昌事件平息后,他越发明白,与其费力去对付一个被贬为庶民的老人,不如直接拔掉弘历身边的那个祸害。玹玗心思细腻,手段狠毒,现在都已经是个让人头疼的角色,若长此下去,西林觉罗府哪还能有安宁。
“巴蜀山川钟灵毓秀,那里适合岳伯父,且回去与岳伯母团聚,怎么都比留在京城好。”玹玗在感慨至于,心中也有隐隐不安,以她对鄂尔泰的认识,怎么可能轻易低头。
当年,弹劾岳钟琪谋反,鄂尔泰是在雍正帝的授意下,但今时不同往日,护身符没了,一旦岳钟琪平反,鄂尔泰不但名节不保,还有可能祸及全家。
女人的直觉虽无逻辑可言,却终是出奇的精准,眼下的局面,就如看似平静的渊潭,在不见光的深处,早已暗滔涌动。
人间四月,梨花尽,桃花盛绽,杏花含苞欲放。
今年的紫禁城,各处花开得格外明艳。
秀女们的复选阶段已过,还有小半个月时间就要殿选,甯馨和佩兰都忙着操办选秀的事情,心思都在秀女名单上,后宫也算平静无事。
不过从立夏以来,初涵就未随众妃来寿康宫请安,但贵人品阶并无资格入内,所以毓媞也没注意到,反而是秋华心细,知道玹玗素日和初涵比较亲近,便悄悄把心中疑惑告诉了雁儿。
夜风徐徐,锦婳斋的小荷已露尖角。
添灯池塘畔,看鸳鸯在碧叶间嬉戏,锦鲤在碧水中串游,这算是初夏的闲趣。
“姑娘,你可知道海贵人已病了好些天。”见玹玗今日早归,心情也不错,雁儿才敢把听到的事情说出来。
“病了!什么时候,是什么病?”玹玗眸底透出疑色,从泰陵回来时初涵还好好的,只因刊印《庚戌文钞》之事还未妥当,她几乎整日都在养心殿,连寿康宫都少去,更没时间和初涵见面。
“不知道,皇后娘娘都没在太后跟前提,但是我刚才让小安子过去探探,想必一会就回来。”雁儿抿了抿唇,有些尴尬地说道:“其实……皇上应该是知道海贵人病了,但并未多问。”
“皇上知道?”玹玗一挑眉,既然消息已经传到养心殿,为何她不曾听闻。
“嗯。”雁儿点点头,敛眸想了想,才道:“是小玉子一时说漏嘴的,最近皇上翻海贵人的牌子次数最多,可立夏之后就传出海贵人染疾,绿头牌也挂了起来,前天晚上敬事房送牌子,皇上随口问了一句,但也没有去雍和宫探望。”
玹玗正觉疑惑,就见小安子匆匆回来,忙问道:“海贵人可还安好?”
“奴才没见到海贵人。”小安子跑得满头大汗,接过雁儿递来的茶,牛饮般灌下,才继续回道:“永和门外立着两个侍卫,说海贵人得了会传染的恶疾,所以皇后下令,让海贵人隔离静养,也不许外人探望。”
“得宠妃嫔忽然染疾,又是老把戏。”玹玗冷声一笑,对小安子吩咐道:“劳累你再跑一趟,去太医院找傅海,在内左门等我。”
“哪敢说劳累,奴才这就去。”小安子一额首,溜烟地跑了。
玹玗换了身衣服,才往永和宫而去,守门的侍卫见她还带着内教习,虽想阻拦却又没胆子,只得开门放行。
悠扬的马头琴曲从西侧殿飘出,雁儿正要上前角门,却被玹玗抓住,因为她听到初涵的低吟。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玹玗心头一紧,此话若让人听去,还不大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