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寿康宫的富丽堂皇,玹玗所居住的三所殿则一派闲情雅致。
从正门进入,碎石子铺成的蜿蜒小径,呈马蹄形的池水将正殿环抱其中。右侧池塘中设有假山石,左侧池塘则极为巧妙,水中用石块围起一个小岛,但只够栽种一株琼花树。木栈沿正门两侧园墙搭设,往左是种着一小片竹林,将通往东宫殿的门掩在青翠之后;右边沿池塘栽种着芙蓉花,东墙下是一片荼蘼花丛,小桥流水,假山石被野黄菊围绕,玉兰花树下安设着一座风格古朴的石灯,红烛摇曳,若是在玉兰花开季,坐在花树下对弈品茶,那是何等的超凡惬意。
寝殿檐下垂挂着十多盆常春藤,和紫檀六角镂雕嵌玻璃绘花草宫灯,还有各色雀鸟。
后院池塘种着几茎绿萼黄蕊白睡莲,水畔添置了六盏,铜鎏金玻璃罩吐水金鱼座紫檀宫灯,夜里观池中那九尾黄金锦鲤格外好看,且这院里还养着两对鸳鸯。
“这院子如此一弄,还真是漂亮,可走动起来弯绕些。”莲子喂完鱼,从正殿新开的后门入内,虽然轻微抱怨了一句,但还是由衷喜欢这些改变。“之前一直觉得宫墙高深,让人心里发寒,畅春园和圆明园总算有些人情味,现在这里也变得和御园没差。”
“好看是好看了,麻烦也多啦。”雁儿一边整理东西,一边数着要面对的问题,“以后打理的事情多着呢,那檐下的十二只雀儿早起要喂,现在是冬天,夜里还得移回鸟房以免她们受冻,还有那两对鸳鸯也要顾着,就刚才狸花还趴在池塘边捞鱼,吓得小安子追着它绕了好几圈,没累丢半条命。”
莲子回想着刚才的画面,笑得合不拢嘴,揉了揉趴在碳爖旁睡觉的狸花猫,说道:“捞就捞呗,宫里各处池塘的鲤鱼没少进它肚子,上次在畅春园,当着太后的面就赶叼集凤轩里的红鲤,还把太后给逗乐了。”
“那可是黄金锦鲤,稀罕着呢。”雁儿戳了戳莲子的额头,虽然说玹玗比她们先回来,但一直在寿康宫忙着,她们反而先看到这三所殿的变化,李怀玉还悄悄告诉她,那九条黄金锦鲤阖宫上下就这院子有,皇上喜欢都没私留在养心殿。
“知道了,以后由小安子专门伺候着狸花大爷,每天大鱼大肉给它喂饱了,让它别打池塘里那九尾鱼的主意。”莲子逗了狸花半晌,但又圆又肥的猫大爷只顾着睡觉。
“姑娘身边就你、我和小安子三个,让小安子专门照顾它,是想累死我们两个啊?”雁儿想了想,起身走到玹玗身边,叹道:“真是该筹谋了,这院子多了那么些事,粗使的嬷嬷、太监、宫婢总得挑几个进来。”
玹玗坐在次间的暖炕上,一手支着下颚,一手轻轻敲着炕桌,由着她们议论没搭半句话,直到雁儿这样问,她才微微摇了摇头,视线瞄向明间的匾额,讷讷道:“难了,皇上御书了这两块匾,以后咱们真会成为众矢之的。”
“为什么啊?”两块匾七个字,雁儿全都认得,但背后的意思她却不知道。
“静怡迁到东宫殿了,现在她那边都是太后的人,若你们实在忙,就调几个过来差使,无非给他们些赏钱,反正西侧门不是一直开着吗。”玹玗没有直接回答,但对她而言,用那些已经贴着标签的人,好过她再费心分辨。“至于让新人进来,等明年二月看看有没有好的,不然就只能辛苦你们两个了。”
“这才好呢。”莲子偏头笑了笑,“累就累点,没什么大不了的,整个院子就我们三个,省得人多眼杂反而不自在。”
“天也晚了,没整理完的明日再弄,你忙了一整天,早点歇着吧。”见玹玗倦意难掩,雁儿合上箱笼去整理床铺。
玹玗微敛着眼眸,打了个哈欠,叹道:“再等等,今晚可能还会有事。”
离开寿康宫的时候,她瞄到弘历递了本折子给毓媞,两人的神情都有些凝重,能大概猜到是关于何事。
她听弘历提起过,早在上个月初四,负责泰陵工程的恒亲王弘晊、内大臣户部尚书海望等官员就已经请奏,是否要给崇庆皇太后留出棺椁位置。
而目前拟定葬入泰陵的除雍正帝外,还有孝敬皇后和敦肃皇贵妃,按照尊卑排列,雍正帝的棺椁于正中,孝敬皇后乃原配嫡皇后,必得安放在雍正帝左侧,敦肃皇贵妃的棺椁则安放在雍正帝右侧。
若要考虑毓媞万年之后的位置,以雍正帝孝圣皇后身份入葬,棺椁则应该安放在雍正帝右侧,将敦肃皇贵妃移放到孝敬皇后左侧,且地宫的断龙石不能落下,暂设木门以免走了地气。
此事弘历不便擅自做主,所以请示过毓媞几次,但都未能得到回应,而雍正帝梓宫移奉泰陵的时间就定在本月十一日,事情实在不能再拖了,弘历这才直接将奏折递给毓媞。
“什么事情啊?”莲子懒懒地靠在软榻上,拨动着狸花的耳朵,冷天抱只肥猫,就像在怀里放了个软软的大手炉。
刚说到这话,就听到小安子和李怀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雁儿赶忙去开门把李怀玉引进屋,又塞了杯热茶给他,问道:“这都快三更天了,你跑过来做什么?”
“皇上有事找姑娘。”李怀玉说话时,见玹玗已经穿好斗篷,又连忙补充道:“皇上也知道姑娘忙碌了整天,原本不想搅扰,可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让姑娘去一趟。”
玹玗微微一笑道:“早就已经算到了,走吧。”
“皇上辛苦,姑娘也辛苦,奴才已经备好了上等参茶。”李怀玉知道玹玗这一去没这么快回来,心疼的给雁儿使了个眼色,让她早些歇下,可一转过头却发现,玹玗正噙着浅笑盯着他,连忙岔开话题问道:“姑娘对这锦婳斋可还满意不,觉得哪些地方不够,只管告诉奴才,明天清早奴才就让内务府过来修整。”
开门出去,月明青露凝,深树幽光影。
玹玗浅笑道:“够好了,这一草一木都聚着紫禁城里怨恨呢,还添?我的福报不够,扛不住。”
锦婳斋,这就是弘历赐给慈宁宫三所殿的名字。
锦,明艳华美,且《仪礼?聘礼》还有句:皆奉玉锦束请觌,这层喻意就更是深远了。
婳,娴静美好,《一剪梅》中有句:楚水之畔,伊人姽婳。只是这首词中的后两句不怎么吉利:浮萍聚散终有日,心若止水,爱似繁花。
这院名故然美好,但真正惹人妒的却是第二块匾,明间悬挂的“寒烟临霜”。
储秀宫内,冷月寒光,深沉静谧。
佩兰回来后,沐浴更衣,直到睡前才闲闲地问了一句:“皇后又塞了人进慈宁宫?”
“应该是。”金铃低声应了,如今越发天寒,佩兰都是让她陪床。“晚膳传菜的时候,我见个小宫婢跟翠微咬耳朵,不多时翠微就偷偷溜进了东宫殿,今日特别乱,大阿哥迁出去,大格格迁进去,奴才们进进出出特别杂,锦婳斋的两个侍卫哪里看得过来,且翠微若是去东宫殿有什么好躲人的,只怕是从侧门溜到锦婳斋呢。”
“好啊,皇后真是会自讨气受。”佩兰慵懒轻笑,“今晚正殿那边又要一夜无眠,这样劳心劳力也不怕步敏芝的后尘。”
暖帐之内,二人又随意聊了几句,都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储秀宫正殿,甯馨神情倦怠地斜靠在暖炕上,一炉凝神香,氤氲出袅袅青烟。
香凝神,可心却难宁。
“你确定看清楚了?”哪怕是锦婳斋雕梁画栋,金堆玉砌,甯馨都能接受得了,唯独不愿意接受弘历写的那四个字。
“奴才虽然读书不多,那几个字还认得,是‘寒烟临霜’没错。”翠微回答得十分肯定,当时雁儿和莲子都在东宫殿帮忙,她趁着小安子不留意,透过门缝往正殿内瞧了瞧,屋里的摆设基本没有改变,只是明间多了一块匾。
甯馨挑眉笑道:“好啊,皇上既然给她这四个字,那就怪不得本宫了。”
“那四个字有什么问题吗?”翠微不甚明白,可甯馨那冷冷的一眼,让她立刻打消了所有好奇,低头退开。“娘娘也乏了,奴才去为娘娘暖被。”
甯馨淡淡“嗯”了一声,望着几缕轻烟,思绪飘远,心里泛起说不出的酸楚。
她记得,北宋龚宗元《捣砧词》的首句便是:星河耿耿寒烟浮,白龙衔月临霜楼。
这首诗倒是看不出与情爱有多少关系,而且还透着丝丝哀怨,但若是把末句单独抽出来,却可以理解成情意缠绵。
一枕夜长无限情。
长夜旖旎,与谁共枕缠绵,与谁情意无限?
所以,她绝对不能让玹玗留在宫里,明年定然要将其嫁出去,还要让弘历彻底死心。
有时候奴才说的话也不无道理,既有那么好的东西握在手里,为什么不好好利用,生米煮成熟饭,并让毓媞和弘历亲眼所见,看还有谁能保得住玹玗。
都说情爱乃蚀心之毒,她知道,心早已腐,深重此毒,迷失了自我,思绪已乱,再也看不清方向。
约莫过去两刻钟,翠微已将床铺暖出了人气,忙去伺候甯馨就寝,纵有满腹疑问,也不敢多言半个字。
且说养心殿那边,弘历将一纸密诏递给玹玗看,此乃雍正八年,雍正帝私下交给果亲王胤礼的。
纸上,字字句句看得人寒心,除了雍正帝对毓媞提防和利用,就冷漠得再无半点恩情。
雍正八年时,弘历刚刚年满二十,虽已定下四位辅政大臣,却担心再出现一个鳌拜,为避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局面出现,雍正帝暗中授意胤礼协助毓媞,与辅政大臣相护制衡。但同时又觉得毓媞并非安分守己之辈,若有朝一日如孝庄太后那边,明面上不见大臣,不涉朝政,暗地里却手脚不断的话,胤礼则可用这道密诏将其废除。此外,雍正帝还明白交代,除了孝敬皇后按祖制随他入葬,另点敦肃皇贵妃与其合葬,至于熹妃毓媞百年后只可葬于妃陵。
“这不是大笑话吗。”玹玗不禁摇了摇头,皇太后岂能葬于妃陵,除非雍正帝有心要让胤礼除掉毓媞,皇太后若有罪,降级下葬便在情理当中。“爷心里知道,太后也不愿意与先帝合葬,所以才将恒亲王请奏的折子递给了太后,是想要太后明下懿旨?”
当年,圣祖德妃不愿受封皇太后,可其薨殁后,雍正帝还是以“孝恭仁皇后”的身份,将其与康熙帝合葬,这是作为皇帝和儿子必须要有的态度。
所以怪不得弘历为难,只怕雍正帝不愿与熹妃合葬,弘晊也是心知肚明,这才特地请奏,否则遵循着世祖和圣祖的旧例办就行了。
“果亲王摸不透我与太后的感情,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将此纸密诏交给我,反正此密诏乃雍正八年所立,之后先帝再没提过。”弘历冷然一笑,按照雍正帝的筹谋,毓媞应该死在碧云寺,若非玹玗跟着去,他或许不会出手相助,即便毓媞死了,曼君的计划也不会停止,且钮祜禄家族会彻底依附他,届时只要再无声无息除掉曼君,不让弘昼查出来,局面会比现在简单得多。
“有孝惠章皇后的孝东陵为例,皇太后万年后,以皇后身份下葬也并非不可。”玹玗幽然叹道:“只是孝惠章皇后并非圣祖生母,皇上若正式遵循此例,难保天下又流言蜚语不断,所以要太后下懿旨,才能撇清了自己。”
其实还有个例子,那就是孝庄文皇后的昭西陵,明间传说是因为孝庄文皇后下嫁摄政王,所以没有资格葬入。但宫里的说法却不一样,称孝庄太后曾叮嘱过康熙帝:太宗文皇帝梓宫安奉已久,卑不动尊,此时不便合葬……
让毓媞纠结的必然是“卑不动尊”这四个字,毕竟与皇太极合葬的只有其嫡皇后,可与雍正帝合葬的却还有个皇贵妃,像毓媞那么在乎尊荣的人,名义上又是乾隆皇帝生母,岂会连个妃子都不如。
这件事要想办的周全,没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