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位妃嫔若献精巧的小物件,毓媞都有执起把玩一番,唯独思莹在舍卫城供奉七七四十九日的白玉菩提手串,不仅碰都没碰一下,甚至连正眼都没有。
毓媞吩咐秋华,把所有贺礼都收好,晚些先带回畅春园,又笑逐颜开地望着玹玗,问道:“了了,你准备了什么,现在应该拿上来了吧。”
“想必是好东西。”乐姗随侍在毓媞身旁,柔声浅笑道:“方才见莲子守着好大一个方锦盒,原想打开瞧瞧,可那小丫头死活不肯,神秘着呢。”
说话间,雁儿和莲子捧着贺礼上前,玹玗亲自打开盒盖,只见正红色的锦缎上,用黑色丝线绣着一个“寿”字。虽然那字体苍劲有力,但就这样看来,不过是极简单的绣图,连用心都算不上。
“原来是幅绣图,也太随意了些。”翠微站在甯馨身后,低声嘀咕着。
妃嫔们没人敢议论,甯馨也不欲在此刻多言,因为在她看来,玹玗是个喜欢炫技的人,若真是简简单单绣个寿字,那她可就得提起十二分精神,防着玹玗是否别有算计。
眼角余光微微瞄向甯馨的位置,玹玗确实见到翠微在低语,至于在说什么,隔这么远她听不清,但从翠微的神情看来,肯定不是好话。
莲子捧着锦盒,玹玗和雁儿将三尺长、两尺宽的绣图取出展开。毓媞凝眸端视,正红色底缎用金丝线绣着点点碎花,且寿字收笔尾处也绣的非常细致,在这个距离看上去,仿佛是挥墨在洒金红纸上的豪书。
以玹玗的背景,这样的贺礼已算是很体面,毓媞点头赞道:“能把绣图做的和真的书法一般,也是要功底,哀家很喜欢。”
“太后,玹玗住在宫里,一针一线都是太后所赐,段然是不可能像各位娘娘们,寻得到稀罕的物件做贺礼。”玹玗微微垂下眼睫,眸底的笑意加深,平静地说出一句,让众人都感到惊讶的话。“这百福百寿图,因不知太后是否会喜欢,所以没有装裱,或许太后觉得此物难登大雅之堂,收入箱底压着,不然做成被面、幔帐什么的……”
玹玗后半句话刚出口,毓媞就已觉得愕然,不待其说完,便问道:“百福百寿……哀家似乎连福字都没看到。”
众妃嫔也都蹙眉望着,皆不明白何来百福百寿,甯馨侧目看向弘历,见他先是眼眸微眯,渐渐眉心舒展,嘴角扬起笑意,便知玹玗言之非虚,只是她却看出来。
“呀,可不就是‘百福百寿’嘛!”佩兰眼波一转,走到玹玗身边,赞道:“妹妹的心究竟是如何玲珑剔透,才能有这样的巧思,我今日算是开眼界了。”
雅容抬眼看向甯馨,心思微动,又侧头和雪翎对视片刻,才柔声笑了笑,问道:“我们眼拙,又见识浅,只看到一个寿字,没发现别的门道,既然贵妃姐姐看出来了,不如就和我们说说?”
玹玗也随着佩兰的视线望去,见雅容脸上竟能挂着融融暖阳般的浅笑,不禁在心中叹道:这位金贵人应该姓“精”才对,听着平淡的一句话,其实弯绕着不知藏了多少层意思。
说自己眼拙,先是放低姿态;说看不出门道,则是再帮甯馨问话,区区一幅绣图而已,何必弄出那么多花样;但最恶毒的还是那句“见识浅”,当今太后都看不出的东西,贵妃竟然这么快弄明白,若她是炫技讨好毓媞,佩兰就成了炫耀得罪众人。
笑意从眸底浸染至眼角眉梢,弘历柔声说道:“皇额娘,咱们这个位置的光线不够好,换个角度就能看出这幅绣图的用心之处。”
毓媞扬眉笑道:“原来皇帝早已看过这幅图。”
“献给皇额娘的寿礼,怕是静怡都不曾先见过。”弘历摇了摇头,敛眸笑道:“刚才依稀看出来,却不是很真切。”
“皇奶奶,我之前好几次想偷看,都被姑姑拦住了。”静怡笑着跑到毓媞身边,眨了眨眼睛说道:“不过我瞧着,姑姑每日刺绣,都得在阳光好的天气,否则屋里要燃好多灯烛,即便如此,绣不到半个时辰,姑姑的眼睛仍然会发红。”
笑从心底溢出,毓媞缓缓站起身,对静怡说道:“走咱们挪到窗边去看。”
当阳光直接照射到绣图上时,丝线细微变化下暗藏的层次,就瞬间显现了出来。方才在不那么亮堂的地方,只能看到一个寿字,此刻却见那主体的寿字是皂色丝线所绣成,而皂色本事无光泽的黑色,可如今却有淡淡暗红光芒透出,细分辨方知,竟是玄色丝线所绣大小不等、字体各样的寿字。
九十九个小的寿字,组合成一个大的寿字,就成了“百寿”。
至于“百福”也是同样的技法,在正红色的锦缎上,以金红色绣出大小同等,但字体不同的福字,且所用的丝劈得非常细,针法也极精巧,仿佛这些福字是织上去的。
“皇额娘你说,这绣工是不是比那些造办处的绣娘都好。”佩兰笑盈盈地夸赞道:“这样的心思和耐性,真是天下少有,真是怪不得皇额娘把玹玗妹妹视作掌上明珠,以前臣媳心里还酸酸的,今日之后算是彻底服了,这么一个玲珑剔透的姑娘,换做谁不当宝贝宠着。”
刚才是弘历提议换到光亮充足的地方,就是不着痕迹的帮佩兰解围,雅容自知这种事情可一而不可再,刚才那句话谁能算无心失言,若眼下再说什么,不仅会招惹弘历的反感,也会让毓媞不待见她,更是得罪了高深莫测的佩兰,说不定还会让她从未摸透的玹玗记恨,无论怎么衡量,陪笑不作声就是最好的选择。
“果然心思细巧,但太费事,且光线稍差就看不出来。”甯馨眸色淡淡,语气虽听不出酸味,但不温不热的音调,也足以表达她此刻的心情。
玹玗眸光一凛,既然甯馨已经把话递到,那就别怪她说出好听的来。“在这个世上,有些东西明明在那,却因为诸多缘故而被隐藏,但只要暴露于阳光下,再完美的伪装都会显现。太后心清目明,分辨是非时,如朗空烈日让虚伪无所遁形。但对待晚辈时,又如朦月之幽光,温柔包容着一切过失。”
这句话说得飘忽,似乎毫无重点,却把甯馨、佩兰、雅容、思莹都包括在内,算是对她们的一种警告和提醒。
甯馨抄了金刚经那么多次,应该知道那句:迷途经累劫,悟则刹那间。
只是这个刹那间,常常都是在蓦然回首,才发现之前走过的路,竟然那么荒唐。
想要回头,却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想要放下,却感慨已付出太多,根本放不下。
人生总存着无可奈何,若佛经真能清心,就不会有当年的仁寿太后,更不会有今日的崇庆太后,帝王的后宫也会多一份平静,少许多冤魂。而事实上,于后宫中的女人而言,抄写佛经都是别有目的,所以就算读写千百遍,也未必能看得进一字半句。
“如人入暗,则无所见;如人有目,日光明照,见种种色。”毓媞眸中透着笑意,玹玗这句话说得正是时候,今日她是要敲打甯馨,但不急于此刻,捏了捏玹玗的脸蛋,满眼宠爱地说道:“这副绣图不单细巧,更深含佛意,比起皇帝送的那些珍宝玩器有心多了。”
若是弘历所赠之贺礼都算无心的,那众妃嫔的献礼便不值得一提,而甯馨费时抄写的《金刚经》就更一文不值。
毓媞是表现出对玹玗的喜爱,但无疑有很成功,且不露痕迹的让玹玗成为众矢之的,若以后真留在君王侧,势必得有太后的庇佑,方可安然度日,毕竟皇帝不能处处周全。
玹玗微微敛神片刻,又莞尔笑道:“太后可是错怪皇上了,绣图上所有的字都是皇上亲笔书写,尤其是最大的寿字,可是麻烦皇上写了十几幅字,才选中了这么一个。至于那些丝线,多亏有和亲王寻遍了京城,和近郊所有的染坊,才配出这样的色调。我只是瞒着没说要绣什么,可若是没有皇上与和亲王帮忙,这份绣图断然完成不了。”
“听你这么一说,这绣图就更是难得。”毓媞抚上绣图,实在有些爱不释手。“还好你这丫头没有擅制,若真的做成被面或幔帐,岂不糟蹋了好东西,哀家少不得又要你再绣一幅。”
玹玗娇羞一笑,手背贴上脸颊,低声道:“我是怕自己绣工不佳,制成屏风摆放出来,会丢太后的面子。”
“太后听听,她这孩子就是太过谦了。”乐姗笑叹道:“如今太后常用的领巾和手绢,哪一件不是她绣的,花样新鲜且布局巧妙,难得针法还好。”
“可不是嘛,哀家虽未受过大富贵,但怎么说也在宫里生活了大半辈子,这样的巧思真不常见。”毓媞点了点头,伸手轻轻描过玹玗的眉眼,心疼道:“如此些微色差,绣成此图想必是费了不少眼力,回头让御药房开几方明目养眼的药膳,好好补一补。”
“谢太后关怀,可我哪就那般娇气。”玹玗微微一福身,谦言笑道:“其实这种绣法也不是我想到的,小时候听额娘说过,仁寿太后曾有此想法,欲亲手绣一幅百福百寿图献给孝庄太后,只因丝线染色一直不理想,才作罢了。”
“你额娘就是个巧思的人,当年仁寿太后身边的事情,哪一件不得由她帮忙处理。”毓媞余光瞄了瞄甯馨,赞人的话又别有所指,叹道:“富贵能得于一时,可底蕴和修养,没有三代以上的沉淀,是出不来的。”
就在气氛快要冷凝的时候,还是弘历打了圆场,却也不能太过明显,只是稍微把话题待开,问道:“皇额娘可是想把这幅绣图制成玻璃炕屏?”
“正是哀家所想。”毓媞深深一笑,“要寻黑檀木镶嵌,就悬挂在寿康宫正殿,不过再次之前,先把制好的炕屏妥当送去碧云寺,请空悟禅师供于佛前,念经七七四十九日,加持后再取回。”
永璜、永琏、静怡三人嘀咕了一会,还是有静怡上前,问道:“皇奶奶,你既然这么喜欢,是不是要格外赏些好东西给姑姑。”
“那是自然的。”毓媞低头看着孙女,静怡今日佩戴的头饰,全是她专门为玹玗所打造,这孩子在桃花坞住着,定是被玹玗宠着,所以凡有好东西,也都与其分享。“不过,只怕皇奶奶今日一赏下,明日那些好东西,就都被你这个小鬼灵精捞了去。”
静怡嘻嘻一笑,摸了摸耳坠,赧然道:“姑姑说没关系的,还说以前秀姑姑有好看的珠饰,也是和她分着戴。”
拉了拉静怡的衣裳,玹玗眼波流向弘历,梨涡浅现,又转过头对毓媞柔声说道:“这幅图虽然是我所绣,可功劳最大的是皇上与和亲王,若太后赏了我,又要寻什么去赏他们呢?”
毓媞眉梢微挑,“费眼费神绣图的可是你,皇帝不用哀家赏赐,弘昼若是想要什么,皇帝岂会不点头。”
“皇上当然要太后赏,还是独一无二,费心思的厚赏。”又瞄了弘历一眼,玹玗才笑道:“我无意中对皇上提到,太后亲手包的饺子特别好吃,皇上却感慨好几年没尝到太后的厨艺了。不如太后疼疼儿孙,年节的时候亲手包饺子赐给大家,可不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厚赏吗。”
“好,哀家记着了。”毓媞点头应下,并转头对乐姗笑道:“你也帮哀家记着,别到时候忘了,让那丫头说嘴。”
无论这种有如民间家庭的亲情是真是假,此刻对毓媞而言都很是受用,人心孤寂太久,对温暖的渴望也会日渐增加,即便知道紫禁城里没有亲情,只得片刻梦幻也好。
笑语未尽,内务府总管太监入内回话,称宴席已经齐备,请毓媞和众妃嫔入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