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薄云雾霭,细雨绵绵几日不绝。
风萧瑟凋黄叶,抬眼望去,桃花坞的色调总是单调得有些寂寞。春日里一片桃红粉柔,夏日里十里荷莲青碧,到了秋日就全是这深深浅浅的黄,秋叶枯黄,桂花金黄,篱菊浅黄,和极少的绿意。
明日就是重阳节,半个多月来,玹玗极少外出,一直留在桃花坞赶制绣卷。
那夜在郊外的私宅,她又听到了许多旧事,才终于明白,既然弘历那般顾念亲情,又为何眼睁睁看她们对雍正帝下手,非但不闻不问,还暗中相助。
原来云墨色遭人杀害,雍正帝竟然没有为她料理身后事,只是派遣了一个心腹去处理和打听弘历的下落。有关云墨色的一切,都随着那所宅院的熊熊大火,而付之一炬,方圆十里的邻居也莫名其妙的失踪。弘历被带回当时的雍亲王府,若非他年幼,离不开已习惯的乳母,只怕又会有一条人命消失。康熙六十年,弘历随康熙帝入宫居住,其乳母也离开了王府,从此下落不明。
直到雍正七年,弘历大婚的第二天,他带着甯馨去宁寿宫给圣祖和贵妃瓜尔佳氏请安,康熙帝的遗孀都送上贺礼,一个绣着“云墨色”三个字的荷包吸引了他的视线,里面放着一张字条,写着一个地址,而送上此物的人就是有云墨染之称的圣祖陈贵人锦云。
弘历按照地址寻去,见到了空碑孤坟,和久别多年的乳母,方知她离开王府后曾遭到追杀,幸而被彩云天戏班的人救下。他从乳母的口中得知当年的一切,后又回宫询问过锦云,才彻底认清雍正帝的另一面,也是从那时起,他便再也不过中秋节,夜里都是偷偷离宫,到郊外为生母上坟,陪伴孤老无依的乳母。
雍正十年初,在乳母病逝后,弘历专门找了一批不懂汉语的蒙古工匠,把乳母居住的农家小院改建成陵墓,此后又把那些人全部送出关外。而为生母迁坟,安葬乳母的事情,则是由锦云身边的一个内监出面,便是有人议论,也只当是体面的官家坟墓。待事情办妥后,那个内监就被锦云灭口,以保证弘历的安全。
所以京郊的院落并非秘密,弘昼、甯馨、李怀玉都知道,还有那些看守的家丁婢仆。
可“方城明楼、暗藏地宫”,除了弘历和已死的锦云,玹玗是第三个知道的人。
弘历对她的信任,是她不曾想到的。
“姑娘,天色越来越暗,明日再绣吧。”在一旁劈丝线的莲子,揉了揉干涩的双眼,跟着玹玗时日久了,私底下都是亲如家人,早没有了主子奴才的概念。“我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如此刁钻的绣品,只怕这幅百福百寿图绣好,咱们的眼睛都得熬瞎了。”
“给太后的寿礼,要行事低调,又得世间没有,怎能不费点功夫。”玹玗放下手中绣针,凝着自己的绣图,眉间渐渐浮出一抹娇羞,心中涟漪微漾,柔婉笑道:“绣完这个,还有另一样更重要的东西,要用同样的绣法来做,所以我的眼睛都不能瞎。”
“还要绣什么啊?”莲子惊诧地睁大双眼,蹙眉轻叹一声,见四下无人,才靠近了玹玗几分,低声道:“太后待姑娘好,可用得是什么心,虽然雁儿姐姐没说过,但这些日子我也看出来了,便是要送太后寿礼,只要姑娘肯向皇上开口,什么样的奇珍异宝寻不来,何必劳累自己呢。”
“如此一来,和太后的那些儿媳妇有什么差别,又怎么让太后拿我来做文章。”玹玗勾着嘴角,半眯的眸子里闪动着慧黠幽光,静默了片刻,才侧目对莲子笑道:“你不用担心自己的双眼,另外那件东西要紧,一丝一线我都会亲自动手。”
玹玗只说了一份话,莲子当然听不懂,偏头想了想,却对另一件事下了定论,眨眼笑道:“哦,我知道了,那件要紧东西是绣给皇上的。”
“你跟着雁儿别的没学会, 抖机灵的本事倒见长啊。”轻笑着睨了莲子一眼,玹玗抬眼望向窗外,又回头看了看时辰钟,蹙眉道:“这雨越下越大,雁儿怎么还没回来?”
从惊马事件后,桃花坞的份例都有雁儿亲自去领,膳食材料也全是从内御膳房出,以保证绝对的安全,没人能动手脚。
今日内务府分派茱萸香囊,玹玗想着反正雁儿也要绕一圈,就让其顺道去御药房,取些玉竹、枸杞、沙参、麦冬做莲藕枸杞汤,霜降将至,天渐寒凉,煲些健脾益气的汤水最适合雁儿她们。
玹玗虽知道雁儿要跑好几个地方,会比平常晚些回来,可现在已快到酉时,按照雁儿平素习惯的路线,就算取东西时再耽搁,也该来回两趟有余,所以她才担忧雁儿是不是在何处被人寻了麻烦。
莲子明白玹玗心中所忧,忍不住走到窗边眺望,忽见远处行来的身影,不禁轻笑道:“姑娘真是杞人忧天了,瞧瞧,有观音兵送她回来呢。”
雁儿手中捧着两个锦盒行在前面,李怀玉略慢半步的跟在其后,只顾着为雁儿撑伞,他身上倒是湿了一大片。
“观音兵?”玹玗微微蹙眉,这定然又是莲子从雁儿那学的家乡话。
“就是心甘情愿围着女人打转的男人。”莲子笑着解释。
玹玗笑了笑,却又忍不住低叹一声,嘀咕道:“那也得是个男人才好。”
“姑娘不喜欢雁儿姐姐和李公公来往?”莲子已经发现很多次,但凡玹玗看到雁儿和李怀玉单独相处,眼底总会闪过一抹担忧,如今听到玹玗的嘀咕,算是隐约猜到缘故。
“并非不喜欢,只是怕她后悔。”玹玗抿着一丝苦笑,想到寒山苑绽放的那朵杏花,沉声道:“把雁儿配给小玉子为对食,十年之内倒是没什么大问题,可他们终究没有正常夫妻生活,雁儿也不可能成为母亲,无法生儿育女。若那时后悔,对他们两个造成的伤害难以抚平弥补,所以才忍不住担忧。”
“十年之后,姑娘也想得太远了。”莲子淡淡笑叹,在紫禁城内生活,连明日都不知道会怎样,何苦想那么长远。“姑娘,莲子多嘴说一句,你可别怪罪我。”
待玹玗点了点头,莲子才娓娓道来。
在她看来,包衣奴才世代为仆,日后出宫嫁人,也是配给上三旗包衣,若是生了女儿,免不了还得入宫受罪。
她和雁儿故然有幸,不知哪积来的福,能先后遇到涴秀和玹玗这样的好主子,处处都帮着护着。如今跟在玹玗身边,除了穿戴要守着宫规,吃用方面从不委屈,家中若有变故,主子还出钱帮忙打点安排,这样的运气可不是人人都有。
纵然玹玗疼她们,会为她们求恩典,但就算脱离包衣还在旗下,生养的女儿又要面对入宫选秀的命运,万一留在帝王侧,岂不比宫婢还惨些。
旗人女儿,一辈子身不由己,既如此,自己遭罪也就罢了,何苦让自己的女儿受自己经历过的苦楚。跟着玹玗这短短时间,她和雁儿都攒下不少影子,如果有朝一日期满离宫,必然也不愁吃穿,届时找个小买卖做,真若觉得孤单,去养生堂抱养几个便好,那些孩子不在旗,没有入紫禁城的资格,反倒能陪伴在她身边,让她享受儿孙满堂的生活。
玹玗没想到莲子竟能说出此番言论,真不知是想法太简单,还是看破后的大彻大悟。
欲由心生,便会有所求,或许像雁儿和莲子这样未经人世的姑娘,与那些食髓知味的终究不同,她们的心相对平静些。
此刻雁儿已行至檐下,玹玗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吩咐莲子去找小太监要件干净的衣裳给李怀玉。
见玹玗站在门边迎他们,嘴角还勾着轻浅的弧度,雁儿不好意思地笑道:“姑娘,出去的时候因觉雨小就没带伞,结果跑了一圈,雨越下越大,还好遇到小玉子。”
“就算没有还好,也能遇到他的。”玹玗眸中透着笑意,打趣道:“只是劳动了御前大总管,要他亲自送你回来,耽误了他的差事可怎么是好。”
“顺路而已。”李怀玉陪笑着,将伞扔到檐下,接过小宫婢递来的棉巾,先拭了拭身上的水才入内,但顾虑到衣服太湿,所以还是没好意思坐。“皇上说了,每逢节日姑娘都得有赏赐送回府方显身份,所以今早就让奴才按府上的人头数,准备下茱萸香囊、菊花酒、五色糕,然后亲自送去。”
“你怎么矫情起来了,坐吧,在我们面前还装模作样。”玹玗笑着拉他坐到炕上,还亲自捧上一盏热茶,才随口问了句府中一切可好,又转话题笑道:“这是姜茶,原本给雁儿准备的,你先饮了吧。雁儿若病了,只管在房中躺着安心静养,可你若病了,皇上跟前的差事那是要一团乱的。”
“谢谢姑娘体恤。”李怀玉一个气将七成热的姜茶饮尽,深深吐了口气,才回答玹玗的问话,“姑娘放心,府上有五爷随时照应着,一切都好。不过骆管家最近腰疼,找大夫看过了,说是让用芥子和生姜研微暖涂贴,偏那家老字号的药铺这两天没货,他又信不过别家,所以想问姑娘看宫里有没有,讨要些先应付这两天。”
玹玗双眼微微一亮,指尖轻轻在炕桌上敲了一下,摇头笑道:“骆管家也真是的,哪家药铺都寻得到,何必开口向宫里讨要,索性让他再坚持两日。”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听鸿瑞讲,像这种需要炮制的药,炒多一刻钟,或是少一刻钟药效都不好的,所以不能随便马虎。刚才和鸿瑞说完,就麻烦他送一包过去,也免得骆管家再去外面买。”李怀玉完全没发现这当中的问题,像骆均那样谨慎的人,时时刻刻都为主子着想,怎么会突然为一件小事,给玹玗添麻烦。
“那可真是劳烦小玉子公公费心了。”莲子笑盈盈捧着衣服过来,“这虽是杂役太监的衣服,但绝对干净,你将就穿一会,若真是嫌弃,那只能拿雁儿姐姐的衣裳给你了。”
“只要你们高兴,让我穿什么都行。”李怀玉抓过衣服,绕道屏风后去更换。
“就一张油嘴,说了整车闲话,正事却不讲,不是说过来传话吗?”雁儿把茱萸香囊都分派了下去,又让莲子把那些药材存好,有吩咐小太监准备竹筏,若明日天气好,就去池中捞新鲜莲藕。
“不提醒我都忘了。”李怀玉急冲冲出来,对玹玗说道:“皇上让奴才转告姑娘,上次设下的赌局是姑娘输了,让姑娘今晚温好菊花酒。”
“什么赌局啊?”玹玗听得一头雾水。
“姑娘说笑了,姑娘都不知道,奴才怎么会知道。”李怀玉咧嘴笑了笑,说道:“湿衣服奴才自己去小厨房烘,不劳驾莲子姑娘了。”
见他脚底抹油开溜,玹玗就猜到必有事情发生,所谓的赌局,晚些时候弘历来了自然就会揭晓。至于他不敢留下被问话,多半是担心说漏了嘴,该讲不该讲的都顺嘴溜出来。
“雁儿,过来一下。”玹玗懒懒地倚在软榻上,浅笑着问道:“出去绕了那么大一圈,都听到了些什么?”
“莲子,去盯着点,别放人过来,特别是小玉子。”雁儿现在越发谨慎,虽然和李怀玉关系好,却也为了玹玗留着三分提防。
玹玗自称闭关刺绣,大半个月几乎很少离开桃花坞,对外面的事情也一概不管,雁儿每日去内御膳房,总是来去匆匆遇不到几个熟人,今日内务府派发茱萸香囊,各处掌事姑姑都聚齐了,七嘴八舌什么话都能漏出来。
和那些人嚼了大半个时辰的舌根,七零八碎的事情倒是不少,但在雁儿看来,真正算得上大事的只有五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