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日就是立冬大封后宫的时间,可弘历始终没让人把封妃名册送到慈宁宫,毓媞也没有再追问。
玹玗所居住的两进小院,就只有她、秋荷、还有小安子三个人,竟突然让她体会到何为深宫冷寂。
已快入冬了,温度一天比一天低,却不见下雪,而是淅淅沥沥的落雨不断,且这种雨夹着寒气,在北风里斜洒着,躲得过雨也避不开风,天空又总是昏昏沉沉不见晴,压得人心都跟着阴郁。
上书房有规定,皇子们上学不准带手炉,以免养出娇气,有损祖宗在关外时不畏严寒坚毅品格。可这一条却不用在公主身上,大格格第一天去上学,雍正朝又没有这样的例子,奶母门一时疏忽也难免。倒是玹玗忆起,霂颻曾说过,康熙朝的公主中,有几个受宠的也能去上书房读书,不过是戴着棉捂子,揣着小手炉,坐在那边旁听。
玹玗用心算了一下,寅时早读、卯时开课、午时下学,可是要好几个时辰。
台面上她是太后身边的人,但后宫中的各方势力还得周全,否则甯馨动不了毓媞,就只有拿她开刀出气。
唤来小安子,玹玗吩咐道:“刚才瞧着屈妈妈伺候大格格去上书房,好像忘了预备添手炉的炭,你赶紧捡一小篮子银骨炭送过去。”
“姑娘就是细心,这寒雨下了整夜,大清早可是最冷的时候。”小安子连忙出去办差。
秋荷端着一碗清粥小菜进来,嘴里还咕哝道:“姑娘也太肯操心了,事事都要帮着周全,两位小主子去上书房和姑娘有什么关系,姑娘竟要跟着他们的奴才起个大早。离太后起身还有半个时辰,姑娘先喝一碗细粥,这是刚才雁儿送过来的。”
“你若是觉得困,就回房再睡一会。”见秋荷打着哈欠,玹玗淡淡一笑,说道:“我早起梳洗也不是非要你伺候,你大可像以前一样,睡到寅时起来。”
闻言,秋荷心中一惊,立刻低头认错,“奴才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捡懒。”
“我可不是再跟你说气话,也不是说闲话。”玹玗整理着书案,淡然解释道:“你虽然是在我院子里住着,可毕竟还是太后跟前的人,依旧得过去轮班当值,倘若精神不好疏漏了差事,受罚的可是你自己。”
秋荷嗫嚅了半天才低声问道:“姑娘是真心的……”
“在这宫里大家都是奴才,我为难你做什么。”玹玗微笑着柔声道:“趁现在还有时间,你再去眯腾一会,半个时辰后我让小安子去叫你。”
打发走秋荷,她也乐得清静,虽说晨雨阴寒,但慈宁宫整修的时候,全部窗户都换成了玻璃,燃一炉暖香,煮一壶热茶,坐在窗前读书,偶尔望几眼窗外细雨淅沥,檐下一排排水滴珠帘,倒也是一番难得的风雅。
刚看了两页书,小安子叩门入内,见秋荷不在,才低声说道:“姑娘,回来时见李怀玉公公在慈祥门外打转,看神情好像是出了大事。”
“你可有上前询问?”玹玗敛眸浅思片刻,猜想可能与大封后宫的事有关。
小安子摇摇头,“我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去问,所以绕路从慈宁门回来的。”
“做的对。”玹玗点头一笑,起身取出斗篷披上,叹道:“但我却不能不多事。”
小安子为玹玗撑着伞,两人出去时正好撞见李怀玉拿自己的小徒弟出气,言语中好像是说斤两不够就少讲废话,又抱怨御前的差事最难当,脖子上可是架着好几把刀子。
玹玗笑盈盈地走过去,调侃地问道:“小玉子公公,这大清早守在风口里做什么?”
猛然回头,见来人只有玹玗和小安子,李怀玉也回以一笑,可那样子竟比哭都难看。小跑步上前,从衣袖中露出折子的一角,哀声道:“我这条小命,怕是要断送在这上面。”
“到我那去说。”玹玗拉着李怀玉回屋,并让小安子盯着秋荷房间的动静,又让李怀玉的徒弟守在门外。
果然那折子是封妃的名册,她匆匆浏览了一遍,忍不住连声叹气,堂堂九五之尊,任性起来怎么会跟小孩子一样。
虽给了荃蕙妃位,可那是什么封号?
闲妃!这是在封妃的同时,就暗示要把人打入冷宫吗?
但静下心一想,这本名册先要交到内务府,然后转送礼部,由礼部官员撰写册文。此封号就算内务府敢登记入册,礼部官员也断然不敢取用,却又不能擅改,到时候定会悄悄遣人来问毓媞,由太后重选封号,既不得罪皇上,又妥当的办完了差事。
可这么一番功夫下来,“闲妃”这封号怕是要传遍整个后宫,用不了三天时间,就会成为京城大小茶馆,说书人口中的段子。
届时,宫内宫外,荃蕙和那拉家都会颜面尽失。
“你瞧瞧,这不是要我的命吗?”这几天李怀玉都处在焦头烂额的情况下,眼前也没外人,他就顾不得什么主子奴才的身份,抱怨道:“原本你教我那话,我前晚递给皇上,事情就已经了啦。可那蕙主子怎么连个算计都没有,送礼那么张扬,脑子真是被驴踢了。皇上得知她送的贺礼价值连城,当场就黑了脸,晚上没留宿后宫,安置在养心殿,也没翻牌子,今早起来就撕了前晚写好的名册,重写这份让我送去内务府。”
刚才还神情凝重的玹玗,被这话逗得“噗哧”一笑,不过想着后半句,又问道:“昨日皇后她们离开慈宁宫后,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想想,只怕是有心的。”李怀玉脸色一沉,声音压低了许多,说道:“如今皇上的后妃中,生养过的就只有皇后,所以三阿哥是留在储秀宫抚养。昨日皇后宫里的奴才来报,说三阿哥学已会爬行,模样可爱极了,请皇上有空也去瞧瞧。晚膳后,皇上去的时,所有后妃都在,也不知道是谁起的话头,说见过蕙主子送给太后的那架黑漆围屏,再看皇后宫里的玻璃围屏,就不过如此了。”
皇后的父亲是察哈尔总管,送的贺礼不过是做工精致的赤金红宝护甲;佩兰的父亲是江宁织造,也只送了家藏的两方墨;其他人不过送些古玩玉器。
想想荃蕙当初成婚时,那妆奁排场虽然浩大,却还有的解释。可昨日的那架围屏,实在招摇过市,她也不想想皇帝的处境。
雍正朝,年羹尧被抄家时,也不见这样的好东西,何况区区佐领之家,何来那么多钱购得?
玹玗冷然一笑,叹道:“先帝对贪官从不手软,皇上刚刚登基,乾隆朝还没正式开始,就传出妃嫔的母家疯狂敛财,那些别有用心的皇族宗亲固然会以此做文章,朝堂之上御史言官也会抓着不放,皇上不生气才怪呢。”
甯馨的手段可真是高明,先拉走了毓媞身边最有用的佩兰,又把荃蕙整治得尽失争宠机会。不过这也怪荃蕙太不济,把佩兰当好人信得十足,讨好了婆母,却被丈夫厌弃,日后还有什么指望。
李怀玉哀声叹气地说道:“别人的文章我是不知道,但我这篇文章怕是写到末尾了。”
弘历利用宫中流言狠狠打了荃蕙和那拉家的脸,毕竟只能算捕风捉影,荃蕙还不能明着生气。可这么做也同样没给太后留面子,只是毓媞不能拿弘历怎样,可李怀玉就惨了,难道弘历就不曾考虑身的边人吗?
“是啊,太后到时候会责怪,怎么没有悄悄来回禀,就算眼下没法动你,日后定能找出借口政治你。可你若告知了太后,就等于是背叛了皇上,一样没个好。”宫里太监受罚常常都是挨板子,五十下就可能要命,望着李怀玉如丧考妣的模样,玹玗莞尔说道:“可是啊,当年在圆明园虽然是涴秀姐姐的吩咐,但咱们小玉子公公仍然冒着要被重责的风险,去梧桐院传流言,那今天我怎样都会帮你把这一页纸写过去。”
“你有法子?”李怀玉眼中顿时迸出希望的光芒。
玹玗浅笑着点点头,低声道:“你赶紧回养心殿,趁着皇上没下朝,拿本空折子过来。”
“使不得、使不得,这可是死罪啊!”李怀玉顿时明白玹玗的意思,连忙摆手。
玹玗一把抓住他乱晃的爪子,神情严肃地说道:“使得!不是我轻狂,有些罪名你担不起,我却能扛得住。皇上想传出去的话,一样会传出去,你不得罪人,我又在太后跟前得了心,我想要的那件东西就会更快到手。”
李怀玉不是很听得明白这话的意思,不过她胸有成竹的样子,也就将心一横,跑回养心殿拿回一本空折子。
研磨誊抄,玹玗什么都没改,只是为“闲”字多加了个偏旁。
曹植的《美女篇》有句: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
所以在古书里,“闲”与“娴”其实意思相通。
娴,娴雅,犹沈静也。
是赞女子柔美文静,庄重不轻浮,但这其中也有弘历想表达的意思。
何谓文静女子?
斯文恬静不好动,喜呆于家中,比较悠闲的女子。
看荃蕙的样子,也是读过诗书的人,待流言一传出去,她心里就会明白,即使改成“娴妃”也有警告之意。
“这位仪嫔倒是不凡,往日不怎么见她出门,来太后跟前请安,也不似别人那么多话,皇上竟然厚爱,特别赏赐了封号。”可这个封号奇怪,玹玗却有些想不明白。
“仪嫔娘娘的父亲是礼部官员,她也深晓历朝历代的宫廷礼仪,又一向恪守礼法。”李怀玉眼珠子一转,多补上一句:“皇上对她很是尊敬,却没有宠爱。”
“原来如此。”说者有意,玹玗这个听者却无心,抄到最末时又忍不住嘀咕道:“海常在,位分是最低的,可此封号却好玩。”
“那不是封号。”李怀玉笑了笑,前晚上弘历写名册时,他多嘴问过。“皇上说,那是海常在的姓,蒙古的珂里叶特氏,因为满蒙通婚,这姓氏满族也有,满语为海佳氏。”
宫中的规矩,凡事没有赏赐封号的妃嫔,都以姓为号。
通常,满族妃嫔都会受赐封号,若遇到特别例外,皇上不赏赐封号,老姓又太长,称呼起来麻烦的,一般有两种法子应对:一是,用满语意思代姓,就像皇族宗室子弟,在外不想暴露身份,就会用“金”字为姓;二是,意思特别,无法选取的,就采用第一音节代姓为号,圣祖宜妃之妹入宫为贵人,因康熙帝未赐封号,所以称其为郭贵人。
玹玗分别用满语和蒙语默念了初涵的姓氏,才掩唇笑道:“这以海为姓,竟和我弄成了半个本家。”
“这八竿子都打不着,怎么扯到一起了?”李怀玉糊涂地抓了抓脑袋。
“满洲人的名字,早在入关之前就已有汉化倾向,到如今常常是满族姓氏,配上汉族名字。”玹玗放在笔,在等墨干的同时,柔声为他解答道:“但在朝中汉官又总忽略满官的老姓,我以前就听过有人喊我阿玛‘海大人’,若按照汉人习惯,我阿玛不就姓海了吗?”
李怀玉恍然地一拍额头,他也听过这样的叫法。“还好后宫没出现这样的乱象,不然什么千奇百怪的姓氏都出来了。”
玹玗深吸了口气,合上誊抄的名册站起身,“不瞎扯了,赶在皇上下朝之前,我得去太后那边请罪。”
开门,雨还未停,台阶下都是积水。
只见她把原本名册往地上一扔,浸湿后才捡起来放入托盘中,自己亲手捧着,并让李怀玉带上她抄好的那份,一起往慈宁宫正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