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观澜榭弥漫着淡淡馨香,从寝室出来,玹玗抬眼四下一望,原来是刚刚绽放的栀子花,绿叶上还凝着几滴晶莹的水珠。
走到书案前,微微俯下身子,鼻尖凑近那素雅洁白的花朵,嗅着沁人心脾的香,这让她想到小时候,每到盛夏就喜欢和熙玥采花插瓶,也是像这样摆放得满屋子都是。
府中的院子虽不大,却四季有花开,所以那时从不戴绢花,都是选重瓣鲜花簪于髻上。七月天的栀子花柔嫩芬芳,姿态优美似琼雕玉琢,但头戴白花乃是家有丧事,意为亲人戴孝,因此无论她和熙玥有多喜欢栀子花,都从未簪佩过。
而真正到了家中有丧事时,却不能为疼爱她的父亲簪佩白花,也不能为以命作代价,将她送出撷芳殿的宜妃祖母簪佩白花,唯一的那次竟然是在国丧,为仇人雍正帝。
缓缓闭上双眼,不想泪水溢出,以免被别人看到她大清早就如此伤感的模样。
“这花香吧?”雁儿端着盥洗用水入内,又笑盈盈地说道:“刚才见到童嬷嬷,我跟她说了,你昨晚吹了风有些头疼,今早是不能去太后身边伺候。”
端阳节后玹玗就常常失眠,自从听到立储的消息,每次见到永琏那天真无邪的笑容时,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昨夜破例,三更天时喝了一整壶酒,才勉强睡了两个更次。
“这些花是你摘来的?”洗漱完毕,玹玗也不急着梳妆,而是往冰水中掺入薄荷叶汁,浸湿巾帕用来敷面,此法可以提神醒脑,解宿醉引起的头疼。
雁儿摇了摇头,递上一盏山楂橘皮茶,含笑解释道:“不是,今早三位小主子送来的,大阿哥说紫云堂那边满庭栀子香,觉得你会喜欢,就摘了好些过来。”
“同心何处切,栀子最关人。”玹玗不由得想到古人的句子,若永璜还存这样的心思,那真是麻烦了。“这个同心真是没法结……”
“你在嘀咕什么啊?若宿醉解了,就赶紧梳头上妆吧。”雁儿微微蹙眉,拉起玹玗坐到妆台前,又说:“三位小主子今日都过圆明园练骑射,秋华刚才来传太后的话,让你晚些也去圆明园逛逛。”
闻言,玹玗不禁蹙眉,透过妆镜望着雁儿,问道:“怎么都过去了?”
尚书房的规矩,皇子们每日午初一刻散学,稍坐休息后,未正一刻往箭亭练习步射,而每隔五日前往圆明园一习马射,且这天不必去尚书房听师傅讲四书五经。
但这些规矩都是紫禁城内所用,因永璜居住在畅春园,步射皆在西花园,马射就在西北门外的宽敞草地。五月廿八永璜生辰后,弘历突然下旨,命其以后无论步射还是马射,都去圆明园练习,便于他闲暇时就近考问其功课。
对此,毓媞并无异议,也乐意让永璜多在御前展示才学。
“应该是皇后娘娘的意思,今日是那位坚公公来接,听这名字就不是好东西。”雁儿一边帮玹玗梳头,一边嘟囔道:“但太后让于公公送三位小主过去,想必皇后娘娘也没法与二阿哥私下接触,这番心思算是白费了。”
端阳节时,毓媞本想在圆明园多住几日,可当夜弘历返回了紫禁城,紧接着毓媞也带着孙儿孙女离开,但允许甯馦留下陪伴皇后。
“真是嫌命长,什么话都敢说。”玹玗忍不住警告道:“皇后对付不了我,难保不会伤害我身边的人,你以后谨慎些。”
“知道你担心隔墙有耳,我让莲子在楼下守着。” 雁儿会心一笑,又打趣道:“事事都要操心费神,也不怕华发早生,瞧那贵妃娘娘,已经开始服用首乌丸了。”
“小玉子告诉你的?”侧过头,凝眸望着雁儿,含笑道:“你们两个倒是无话不说。”
雁儿微微一怔,浅浅吐了吐舌头,推着梳妆完毕的玹玗楼往下走去,顾左右而言他,“别坐着了,快用了早膳去圆明园吧。”
立秋刚过,处暑未至,策马枝叶繁茂的树林,束束阳光透过间隙撒下,溪流畔的杨柳依然青绿,但见枫叶已有褪去翠色的迹象。
玹玗从西北角门入圆明园,行至顺木天时,远远望见观稼轩内有一班昆曲伶人在练习身段,其中有个背影极为熟悉,好像是彩云天的云织。
这让玹玗不由得纳闷,若非有特殊事情,弘历不会把她叫来,偏此刻她又不方便过去直接询问。
因低眸想着云织为何而来,脚步也放得很慢,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松柏香味,猛然一抬头,竟是永琛挡在面前。
“玹玗妹妹怎么会独自来圆明园?”永琛嘴角含着笑。
“妹妹?”玹玗缓缓往后退了一步,眸中薄怒瞬间敛去,露出一丝冷媚的笑意,声音轻柔却语调冰凉地说道:“原来是理亲王的长子,若玹玗没有记错,公子和永璜乃是同辈,论理该唤我一声‘姑姑’。当然,若公子视我为奴才,直呼我名字也未尝不可,偏是这‘妹妹’称呼,万万使不得。”
永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听闻她牙尖嘴利不好惹,可平素总寻不着机会接近,今日倒是碰巧撞上。“面对一个比我年幼十三岁的姑娘,那声‘姑姑’还真真唤不出口,且又非正式场合,私下里亲近些有什么不好。”
“我若没记错,当今皇上只长你一岁,难不成你敢在私底下唤皇上‘哥哥’。”玹玗早知永琛在打听她的好恶,如今见到,果真是别有用心。“没大没小,不分长幼尊卑,就不怕大雨天遭雷劈,我竟不知与你有何好亲近。”
“说不定明年我会向太后请旨,纳你为我的平妻。”永琛非但不恼,反而凑上前,“你是旗人,应该知道娶亲只看年纪相当,至于辈分,从来没人在乎。”
玹玗讶然望着永琛,若说弘昼是风流不羁,那他就是个不知死活的登徒子。
“大侄子,你想纳她为平妻,可有问过我的意思。”弘昼大步踱来,半眯的黑眸透着阴沉的微怒,警告道:“别说赐给你做平妻,就算本王想娶她为侧福晋,太后都断然舍不得,所以你也省点事,少去给太后添堵。”
“侄儿不过是玩笑一句,皇叔别当真了。”永琛恭敬地打了个千,他和弘昼其实同岁,这会倒是一副乖巧模样。
弘昼冷声一哼,转头对玹玗柔声说道:“来找永璜他们?”
“是呢。”玹玗微微额首,视线瞟向观稼轩,“五爷来此是为了听戏吧。”
“嗯,永璜他们这会都在引见楼前,你快去吧。”弘昼示意玹玗先走,又含沙射影地说:“本王带了一箩蛇来,等晚些过去找你们,你不是最喜欢烧烤那些邪性玩意吗。”
眼角余光睨了永琛一眼,玹玗低眸浅笑,轻轻福身一礼,然后款步而去。
“驻守景山的差事很闲嘛。”待玹玗走远,弘昼微眯双眸,一脸凛然的冷声对永琛说道:“本王拿玹玗当亲妹子看待,若还有下次,别怪本王不念叔侄情分。”
语罢,不带永琛回应,弘昼便转身往观稼轩走去。
永琛虽能坐到喜怒不形于色,但这些话还是免不了惹他怒火萦心,可他今日来圆明园并非为了玹玗,深深吐了口气,正要举步离去,就听一阵狂笑传来,旋身一看,假山石后走出的人竟然是娮婼。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永琛眼底蓦然浮出一丝黯淡的愁绪,每次看到她,都有许多尘封记忆被触动,毕竟在她身上有最初、最简单、最纯粹的感情。
娮婼深深凝视着他,昔日的深情,曾经最美的年华,最幸福的时光,最快乐的岁月,却成她此生最华丽的伤痕,且永远无法愈合。
若注定无缘,何必相遇,何必爱恋,何必重逢,何必牵挂,何必不舍。
时过境迁,她是雍正帝妃嫔,他也早有正妻,可为何见到他对别的女人露出痴恋模样,她就会觉得心愤难平。
“就凭你也敢对玹玗有非分之念,真是自己不量力。”一步一步走进他,娮婼勉强自己以嘲讽的语气说道:“别以为她是罪臣之女,当今皇帝宠着她,和亲王护着她,太后也极为疼爱她,她一句话就能决定我后半生要凄凄凉凉的在这寒山苑度过,如此一个风光无限的人物,你就算休了正妻,遣散侍妾,对她掏心掏肺,她也不会正眼瞧你。”
以为永琛会用言辞反驳,可他却只是一瞬不瞬的凝着她,什么话都不说。
娮婼却并不觉得心情舒畅,反而有一丝惊恐在心里蔓延开来,她脑海中居然有个可怕的念头,想拉着他逃去天涯海角。
但她知道,这是异想天开,她放不下弘曕,他也舍不去荣华富贵。
猛然转身离去,害怕再直视他的双眼,让自己变得不堪。
“婼儿……”永琛一把抓着她的手臂不放,这就是他来圆明园的目的,若要指证当今太后谋杀先帝,她是最关键的人物。
曾经的感情并未泯灭,可利用却凌驾在旧情之上,若能掌控她的心,也是一举两得。
听到阔别多年的深情呼唤,娮婼的心猛地揪紧,强压下那几乎让她透不过气的痛,姿态优雅地侧过身,用力甩开他的束缚,以她能做到的最漠然目光望着他,冷声说道:“别忘了,哀家的辈分,可是你的叔祖母。”
永琛强势地把她拉到隐秘的假山石缝隙中,用双臂将她的身子紧紧箍在怀里,霸道地吻上她的唇,肆意狂放的攻城掠地,直到她不再挣扎并开始顺从迎合,才转而噬咬她的耳垂和脖颈。
“现在你还算是我的叔祖母吗?”暗哑的嗓音含着浓浓欲望。
在这世上,有个很恐怖的词语,便是“食髓知味”。
雍正帝的年纪虽然足以做她父亲,但常用各种寻欢丹药,也能给她最大的云雨满足。
她以为能耐得住寂寞,可身体却无比诚实,尤其是面对这个年轻英俊的旧爱,心跳已随着炽热的吻而变得狂乱,体内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到发颤。
可在听到“叔祖母”这三个字时,脑海中浮现出一丝清醒,以最后残存的理智,稍微将他推开,让两个身体不在紧贴。“当年是你负我,明明知道我是旗人,却不曾争取。你阿玛是理亲王,若你真心爱我,大可求先帝指婚。”
“你伺候先帝也有一段时间,难道没发现,我阿玛根本毫无地位。”永琛的眼中浸着哀伤,仿佛那段无疾而终的过往,也让他痛若锥心。“天底下谁敢与嗜杀的雍正帝抢女人,且八旗选秀,从来都是皇帝选不着的秀女,才会指婚给宗室子弟。我多希望你在殿选会被撂牌子,届时就能请阿玛为我提亲,可那时的你太美了……”
“若我没有这张容颜,你当年又怎会爱上我。”娮婼凄然一笑,苦涩地说道:“男人喜欢的都只是皮像,先帝是这样,你也不例外,如今不就又看上玹玗了吗?”
“那不过是个小丫头,怎能和你相比。”永琛将那纤腰得更紧,右手一直在白皙的脖颈间摩挲,低头在她耳畔,气息不稳地诱惑道:“长夜漫漫,难道你不寂寞吗?”
感受到他身体上的变化,娮婼的心似乎漏跳了一拍,却强撑着皇妃的尊严,讥讽地笑问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此生最爱的女人。”如今的他早已不知道什么是爱,女人只是用来传宗接代和发泄的工具,但对她是的的确确曾经爱过。
娮婼唇边荡起一抹勾魂摄魄的媚笑,“大白天,此处可不安全,你随我来。”
将襟前松开的衣扣重新扣好,又稍微平整了裙摆,才缓缓走出假山缝隙。
现在的她不在乎真情假意,只是希望有个能温暖她身子的男人,其他事情一概不想。而他只要这个女人沉沦,然后为他所用,化为助他父亲成就大业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