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张灯结彩的紫禁城,却被一种诡异气氛笼罩着。
“皇上驾临正宫了!皇上驾临正宫了——”
因为一直没收到富察老夫人和甯馦离宫的消息,也不知她们是否还在储秀宫,所以按宫中规矩,弘历刚拐入大成右门,李怀玉就拉长着声高喊。
甯馨早已清醒,褪妆脱簪靠在床上,听到喊声后,立刻推了推母亲,“额娘快带妹妹避到东屋去,然后悄悄离开,别让皇上撞见。”
“怕什么,好歹皇上还得唤老身一声岳母呢。”富察老夫人傲然冷哼,女儿晕倒多时,直到晚膳时间女婿才姗姗来迟,此刻心疼也在情理之中。“堂堂大清皇后遭人暗害,他却毫不上心,哪还有半点为人夫君的样子。”
富察老夫人有这样的性子,还得从她的经历说起。
康熙四十八年,李荣保被牵扯到九龙夺嫡的乱局里,不仅遭坐罪下狱,富察一族所有人都被罢官,全靠她变卖家财嫁妆竭力营救。
因为是患难夫妻,所以李荣保总是让着她,久而久之,富察府中便是她这位正房嫡妻说一不二。且她又好生养,甯馨在家中排行第七,上面竟有五位同胞哥哥,连婆母都得让着她,也就养成她强势的性子。
再说她对甯馨,正是因为人到中年才得一女,又是她的最后一个孩子,所以一直视甯馨为掌上明珠,纵然在富察府的落魄之年,她也尽力把最好的全留给女儿,小心呵护着,唯恐其受半点委屈。
“额娘糊涂!”弘历的态度已让甯馨生疑,此刻必须得小心应对,情急之下语气也加重了几分。“旧年还是王爷时,额娘勉强能端着岳母的架子,如今弘历是九五之尊,配让上皇帝敬为母者,只有当朝皇太后,额娘在皇上面前只算君臣。”
“姐姐说的在理,额娘就避一避吧。”甯馦忙轻言相劝。
“这有你说话的份!”富察老夫人倏然侧目,瞪着甯馦的模样仿佛能吃人,又转过头满腹抱怨的对甯馨说道:“是,如今你贵为皇后,老身见了你都得三跪九叩,娘娘既然逐客,老身这就告退。”
甯馨也知自己言辞失当,可还来不及解释,富察老夫人已经气冲冲而去。
事情偏偏巧得很,刚走到明间就遇上了弘历,甯馦连忙福身,恭敬请安:“参见皇上。”
“免了。”弘历轻轻一挥手,淡淡地说:“朕刚刚才见过你的公父,已经答应他撤回升你夫君萨喇善为宁古塔副都统的旨意,毕竟是宗室兄弟,朕也不忍其远赴苦寒之地,还是留在宫中继续做头等侍卫,待日后其他地方有缺再提升迁之事。”
甯馦并非正房嫡出,在家时受尽嫡母打压,但因为姐姐嫁给弘历,她有幸参加宗室活动,意外与萨喇善相识,见两人情投意合,甯馨也就成全她,向雍正帝请旨,将她许配给萨喇善为嫡妻。
但因为弘历以往对她和颜悦色,富察老夫人心中忧虑,便唆使李荣保暗中作梗,要把萨喇善调离宫城。
“谢皇上恩典。”甯馦欣喜若狂,笑得有些合不拢嘴。
弘历登基后,就立刻将萨喇善由三等侍卫提拔为头等侍卫,之前又下旨要升副都统,本来是好事,但宁古塔哪是人住的地方。虽说正二品的副都统比正三品头等侍卫俸禄高些,但八旗宗室即便赋闲在家也不愁吃穿,又怎会稀罕那样的苦差。
弘历冷冷瞄了富察老夫人一眼,又笑着对甯馦说道:“你丈夫在宫里当差,你也可以时常入宫陪伴你姐姐,回头朕会命人将腰牌送到你府中。”
“是。”甯馦毫不犹豫的应下了。
萨喇善虽是爱新觉罗氏,可京城里面一个招牌斜下来,都能砸到好几个宗室子弟,一般情况皇帝哪里记得住这些人,想要夫君步步高升,还得靠她多在宫中走动。
“小玉子,好生送出去。”由始至终,弘历都没正眼看过富察老夫人,对这位岳母他向来反感,封赏不过是顾及甯馨的颜面。
但今日之行,却让甯馦有所盘算,但不急于一时,还需慢慢观察。
寝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弘历坐在床边,见甯馨脸色苍白,心中升起几分怜惜,握着她的手温言询问。
其实太医院早已有回报,甯馨只是脉象虚浮,内务府也细查过食物和饮水,并未发现有人下毒,所以他想听听储秀宫的人会怎么说。
“太医们也议不出结果,只让娘娘多加休息,又开了补血益气的方子。”翠微代为回答,又将熬好的汤药递上。
“你去准备晚膳,要清淡些。”弘历接过汤药,先尝了一小勺试试热度,然后亲自喂甯馨服用。
“谢皇上。”甯馨眼底满满盛着幸福,仿佛喝的不是苦药而是蜜糖,一碗尽后,才又略带几分娇羞地问道:“其实臣妾没什么大碍,只是精神欠佳,睡一觉就好了,惊动皇上实在不应该,若是耽误了国家大事,那就是臣妾的罪过。”
弘历浅笑着摇摇头,深深看了甯馨一眼,淡然问道:“朕处理完政务才过来,皇后不会怪朕吧?”
“君王自当以国家天下为重,臣妾虽不才,但这些道理还是明白的。”甯馨心头一悸,总觉得弘历的语气有些冰寒。
正说着话,翠微端着细粥和几款精致的小菜进来,让小宫婢将矮几设在床上,她放下膳食后又转身去燃点熏香。
“先用膳,今日早些休息,朕就不打扰你了。”弘历瞄着翠微的动作,沉声吩咐道:“皇后病因未明,熏香近日可免则免,一会有太医院的人来检查储秀宫平日所用之香料,怕是有人暗中动过手脚。”
翠微脸色一僵,忙斟了杯水把熏香灭掉,又将香炉捧出去清洗。
弘历嘴角微扬冷弧,他虽然年轻精力旺盛,但从来都很克制,可昨晚却有些难以自控。早晨醒来时,他就已经联想到熏香有问题,所以没唤奴才伺候更衣,反是悄悄将香炉内的残灰,用纸包上带回了养心殿。
午后鸿瑞检查过香灰,虽无法看出用料成份,却敢断定那熏香有醉情惑心之功效。
他不欲点破此事,以伤甯馨的颜面,所以才以此举暗示。
闻此言,甯馨低敛眸,长睫轻颤,藏在棉被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可当余光瞄到弘历起身离开时,还是不舍地拽住他的衣袖,颦眉清浅地问道:“皇上不留下来吗?”
弘历转过身,牵起她的手轻轻握着,然后缓缓俯下身子揽着她,用怜爱的语调说道:“你脸色很差,还是静心修养,朕还有折子要批,先回养心殿了。”
一点希望,又骤然幻灭。
柔情的动作,让她温暖萦身,可接下来的话,却如冰水灌入她的心里。
今日乃她生辰,论理弘历应该留下陪伴,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是皇后该有的颜面。但他的借口合情合理,她只能笑着放手,连撒娇任性都不可以。
弘历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臂膀,然后转身离去,在他的步伐中不含半分眷恋。
悻悻看着那霞姿月韵的背影渐行渐远,甯馨含笑的嘴角坠成苦涩,空洞的眼眸中尽是悲怆,满腹委屈无从相诉。挣扎起身坐到妆镜前,含泪自嘲的笑着,把自己弄得如此憔悴,又怎么能留得住君心,真是得不偿失。
“娘娘怎么起来了。”翠微躲在小厨房,见弘历走后,立刻回到寝室内,还屏退其他侍婢。“娘娘,皇上那话是不是疑心了?”
甯馨倏然敛去哀色,冷声问道:“早晨你可清理过炉中香灰?”
“清理过,但灰很少。”翠微点点头,又蹙眉解释道:“因为不曾用过,奴才以为那种香就只会留下极少的灰烬,所以没放在心上。”
“把方子送回府中,本宫要知道如何能把那香用的自然,让人不知不觉。”凛眸望着镜中的自己,甯馨一咬牙,事已至此断无回头之路。“还有,立刻把清晨的茶渣扔进西华潭,千万别让人发现,怎么带出西华门,让坚诚自己看着办。”
“是,奴才这就去办。”翠微匆匆退下。
夜色渐浓,坚诚出西华门异常顺利,出示了储秀宫腰牌,也没搜身就放行了。
而养心殿内,弘历和弘昼在东暖阁对弈,弘历执子迟迟未落。
“皇兄的心思怕是棋上。”弘昼淡然一笑。
“有些事,虽是我所推动,却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发展。”弘历深深一叹,毫无兴致地将手中黑子扔回棋笥。
“今日之局面,四哥应该早已预料到。”弘昼斜身靠着软垫,端起茶小啜一口,默了片刻,徐徐说道:“不记得吗?当初玹玗还在撷芳殿,你说动过念头,想要皇嫂将其讨要到身边,最后还是作罢了。”
“那时候只是担心甯馨太会为我打算,玹玗那种特殊的身份,她断然不会接受。”弘历不禁摇头,笑得有些无奈。“但愿这次能彻底把她们之间的风浪压下去。”
“难。”弘昼的浅笑中带着一丝漠然,有些大不敬地说道:“女人出嫁从夫,为夫君打算,就是为自己打算,只有夫君好,她才能跟着荣耀。”
兄弟之间推心置腹,弘历不会为此言而恼,且事实如此。
正说话,李怀玉抱着两盆植物进来,浅绿的叶子,开着金黄色小花。“皇上,这明月草还真不好找,除了太医院有十来株,花房那边都没有。”
“就是这玩意?”弘昼走过去,伸手拨了拨枝叶,冷笑道:“名字是挺雅,没想却有那种药效。”
“明后两天,你寻个时机,把这两盆明月草放到储秀宫去,行动要不知不觉,但得留下蛛丝马迹,让储秀宫的人能查到是你放过去的。”弘历语气中有明显的疲惫,低头看了看棋盘,微微一勾嘴角,“这盘棋留着,过两天继续。”
弘昼只是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对李怀玉投去一个同情的目光,转身离开养心殿。
月色朦胧,枝苛摇曳,树影婆娑。
阴暗下的诡谲云涌,就是紫禁城内千古不变的定律。
银辉自冰轮溢下,静静流动,惹水光潋滟,似浮天无岸。
手执一片绿叶,玹玗倚窗而站,碧荷连绵,芙蕖含苞,夜色虽美她却无心欣赏,只想感受风中丝寒带来清爽之意。
“今日宫中这么乱,明日皇上还会来吗?”从玹玗手中抽走绿叶,雁儿闻了闻,也没什么香味,不由得蹙眉嘟囔道:“鸿瑞也真奇怪,明日是你生辰,不预备礼物就算了,居然用一片莫名其妙的叶子包成红封。”
莲子端着洗脸水上来,瞄了一眼,笑道:“那是明月草。”
“这片叶子可是一份大礼。”玹玗关上窗,坐到妆台前卸簪拆髻,又笑着对莲子赞道:“怕是京城里有一半人都不认识这玩意,你竟然识得?”
“奴才家乡是贵州,这种草长在溪边的岩石上,我们那边的土大夫用它给人治病,一般小孩子的头疼脑热也都是用它煮水当药喝。”莲子一边帮玹玗梳头,一边解释着明月草的用法。“不过听说这草汤不能多喝,否则会头晕眼花,脚步虚浮。”
玹玗侧目看着雁儿,问道:“明白了吗?”
雁儿一惊,和莲子对望一眼,两人异口同声地低呼:“难道……”
“不错,如你们所猜。”玹玗一眨眼,打断了她们,有些话还是不要宣之于口。“鸿瑞知道的事情,皇上必然知道,所以今日这场戏注定失败,皇后留不住皇上。”
雁儿点了点头,也不在多问,把妆台收拾好,又将明日要用的首饰都摆放出来。
望着衣架上挂着的大红色格格装,玹玗也期待,弘历究竟要带她去什么地方,还规定要盛妆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