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风还有瑟瑟寒意,午后的阳光却酥暖融融。
郊外新绿已现,玉蝶梅花香残,桃杏知春已悄然含蕾,冬花终是凋落难挽。
马蹄踏出浅草的清冽馨香,打破了林间的鸟语啼吟,看着弘历、弘昼、永璜策马而去的身影,铃兰的心底升起那么一丝的羡慕,但若真让她学骑马,还是害怕不敢。
原本弘历只想带着儿女在西花园练习骑射,谁知弘昼提议要出园策马,永璜兴致勃勃的附和,玹玗称会照顾好静怡,永琏则有教授骑射的谙达照护,倒是不用担心。
御马圈外,临时搭建的茶棚设有水果和茶点,铃兰一直在棚内坐着,玹玗有将她介绍给弘历,可九五之尊却视她为无物,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别说教授骑马,就是连个笑脸都不见。
对帮自己牵马的玹玗甜甜一笑,静怡指着远处的弘昼说道:“姑姑,我想骑五皇叔的马。”
“那狮子骧最是认主,脾气又烈,我都不敢碰呢。”玹玗仰头笑道:“玉雪霜温顺,把它牵出来给你骑,好不好?”
静怡望向马厩,撇了撇嘴,摇头道:“平日常常骑姑姑的马,都不新鲜了。”
听到这几句对话,铃兰心中轻笑,之前因自卑而产生的紧张情绪,也渐渐的散去。
玹玗,比她还小几个月,凭什么可以做到文武双全?
瞟着还需牵马的静怡,她觉得,八旗女孩从小就能骑善射,恐怕只是传言。
“难得皇兄有兴致,以一炷香时间为限,咱们比赛猎野兔。”弘昼骑马折回,停在不远处,对玹玗说道:“有两位谙达照顾永琏和静怡,让那个陆姑娘伺候茶水,用不到你操心。”
伺候茶水?
铃兰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她是随都统夫人来畅春园小住的客,太后心目中的帝妃人选,眼前这位和亲王却视她为奴才。
“姑娘只管去玩,还有奴才在呢。”李怀玉笑着说。
“五爷是怕输给万岁爷,所以才想拉上我垫底吧。”美眸含笑地望了望弘历,玹玗又仰头问静怡,是不是想骑狮子骧,在静怡如捣蒜的点头下,对弘昼说道:“白眉赤眼的有什么好比,输赢总得有个赏罚吧?”
“当然有赏罚。”侧头看了看弘历,弘昼笑言道:“若是你输了,为我和皇兄煮茶温酒、抚琴焚香,总之正月十五前,随传随到;若是你赢了……”
“若是我赢了,五爷牵马,让静怡骑你的狮子骧,也要随传随到。”另一匹小马上的永琏也跟着起哄,玹玗听其要求,又抿嘴笑道:“还要为永琏牵马,不过他喜欢你的霹雳骥,赶紧打发奴才去把它牵来御园。”
“真是近朱者赤,你那双儿女跟她玩在一起久了,好的没学会,刁钻古怪是学的十足。”对弘历嘀咕了一句,弘昼又转头对玹玗喊道:“等你真的赢了再说吧。”
永璜侧头看了看弘历,说道:“玹玗姑姑,我和你一组,咱们的猎物算在一起。”
“不必。”玹玗豪爽一笑,看向静怡和永琏,说道:“无论如何我都会赢过五爷,达成你们的愿望。”
早有奴才捧出香炉,燃上只小拇粗细的檀香,又把备好弓箭递上去。
弘历左手持弓,右手调转马头,对玹玗说道:“快来!”
望着弘历远去的方向,铃兰又侧头看了看玹玗,她今天只听到弘历对玹玗说了两句话,总共不超过四个字,于是心中暗忖道:或许皇上对待玹玗并不像传言中那样疼爱,毕竟是个逆臣之女。
铃兰一直在猜测中自我安慰,可接下来出现的一幕,确如当头一棒。
只见玹玗将小马的缰绳交到谙达手上,转身走向茶棚取玉柄马鞭,以弯曲的小手指为哨,一声嘹亮的哨音响起,马厩内的玉雪霜鸣叫抬起前蹄,挣脱束缚冲了出来。
马至茶棚时并未停下,玹玗正好转身,只见她快跑两步,身轻如燕地一跃,就稳稳落到了马背上。
与此同时,林间突然飞出一只白色的大鹰,追着玹玗的身影而去。
“永璜,把你的弓箭借我。”玹玗清楚自己的力道,侍卫准备的普通弓箭她使着费劲,所以没有拿。
“好,姑姑接住了。”永璜把自己专用的弓和箭筒都扔了过去,然后调转马头紧跟着玹玗。
将箭筒背在身后,左手稳稳的握住弓,一切动作都是在奔跑的马背上进行。
铃兰呆呆地看着远方,似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李怀玉小声提醒,才从恍惚中回过神。
李怀玉斜睨眼,低声说道:“陆姑娘,大格格叫你呢。”
静怡和永琏已离开马背,两人坐在横倒的树干上,还不忘为渐渐远去的身影欢呼。
“那个谁,快端两杯热茶过来,傻站着干什么。”静怡不耐烦的又喊了一声。
铃兰脸色微僵,只得端着两杯茶过去,可静怡和永琏聊得兴起,完全当她不存在。
“姑娘虽是太后请来的客,可在格格和阿哥跟前,也只能算奴才。”李怀玉跟在她身后,低敛的眼中藏着讥讽,十分刻意地提点道:“没瞧见吗?咱们玹玗姑娘乃是敦肃皇贵妃的义女,那可是公主的身份,还不是得陪着两位小主子玩。肯让你伺候茶水是抬举,你可别觉得委屈。”
“多谢李公公提点,我不敢委屈。”铃兰微微额首,嘴上说得乖巧,可心里怎么不委屈。
她知道自己并非旗人出身,在都统府里,纵然是包衣奴才都高她一等。但她颇有才学,又得都统夫人喜欢,向来被当成小姐一样的捧着,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眼见檀香将尽,杂沓的马蹄声随风传来,玹玗轻疾归来,利落地跳下马背,海东青在空中长啸着盘旋了几圈,缓缓飞落至她的肩头。
“这可不算,那丫头作弊。”仅带了两只野兔归来的弘昼,指着玹玗肩头的海东青,说道:“咱们一人一弓,她却还带着猎鹰呢。”
海东青低叫了两声,眨了眨眼,伸嘴就要去啄弘昼的手指,幸而他躲得快。
“五爷,男子汉大丈夫,输了不能赖账啊。”玹玗抬手用衣袖拭去额头冒出的汗珠,笑吟吟说道:“只规定猎野兔,又没规定不能用猎鹰。”
静怡欢欢喜喜地跑上前,掏出自己的巾帕递给玹玗,“姑姑,用我的。”
见状,铃兰心念一动,目光掠过弘历的额头,叠好自己的绣花丝绢缓缓走到弘历面前,刚抬手递出还未来的及出声,弘历却身形一侧,借着和永璜说话,巧妙的避开。
心中顿时涌上一股难言的滋味,铃兰的双手还尴尬的举着,因弘历冷漠的态度而感到怅然若失。
弘昼怜香惜玉,从铃兰手中取过丝绢,为她解围,淡笑着说道:“多谢姑娘。”
“王爷客气了。”铃兰僵硬的扯出一抹笑意,默默退到一旁。
茶棚内,弘历从李怀玉手中接过巾帕,拭去额头上的汗珠,亲手斟了杯茶,却不是给自己喝,唤玹玗到身边将茶递给她,又为她把那几缕纷乱的发丝顺道耳后。
静怡迫不及待的缠着弘昼,嚷着要骑狮子骧。
弘昼倒是不介意带静怡骑马,却又故意喊道:“不算啊,重新比试。”
“五弟,输了要认。”弘历浅浅勾着嘴角,侧头看着玹玗,笑道:“你也输了。”
“我又不是五爷,我认。”刚才的英姿瞬间消失,玹玗笑得嫣然娇柔,眼底眉梢透着婉约,就像初绽陌上的春花。“这十来天由着万岁爷差使,行了吧。”
弘历一点她的额头,笑道:“就从今天开始。”
铃兰瞬也不瞬地望着弘历,这无疑又是当头一棒,他望着玹玗的眼神是那般温柔,对她却漠然无视。
李怀玉在玹玗耳边嘀咕两句,弘历没有反应,玹玗却望向铃兰的方向。
“陆姑娘,你也别枯坐着。”玹玗笑着走过去,拉着铃兰的手,亲切地劝说道:“学骑马很容易,让他们挑一匹温顺矮小的马,你坐上去试试。”
铃兰没法拒绝,只好应下。
弘昼耐不住静怡闹腾,将她抱上马背,牵着狮子骧在一旁转圈。
永琏跑到弘历面前撒娇,嚷着要骑步云骑,不待弘历出声,玹玗却做主应下,正欲起身抱着永琏去玩,却被弘历按住,让永璜带着弟弟去骑马。
骑了整个下午的马,直到黄昏众人才返回园中,弘历和弘一处用晚膳,玹玗则带着铃兰去集凤轩。
夜里回到观澜榭,玹玗待客十分周到,一应用品都为铃兰打点妥当。
但住在这里,铃兰却一点都不自在,雁儿千叮万嘱,让她别接近鹰房,还说了海东青旧年害莺儿毁容之事,又交代她别招惹那只圆滚的狸花猫,看着胖胖的可爱,其实凶着呢。
“姑娘,和亲王送来一盒东西。”雁儿捧着一个锦盒上楼,对坐在旁边喝茶的铃兰微微一礼,转身把锦盒放到书案上。“挺沉的,不知道是什么。”
玹玗打开一瞧,原来是把玉镶刺桑弓,弓腰处镶嵌着羊脂白玉片,她用着正好顺手。
“真漂亮。”铃兰由衷赞叹,放下茶盏凑过去,忍不住伸手抚上那把弓,想着今日玹玗所用的马鞭也是白玉柄,低眸时又见书案有一支玉管紫毫笔,好奇道:“妹妹的东西,好像多为玉质,是因为妹妹的名字吗?”
雁儿不禁眉头微蹙,她虽读书不多,却记得玹玗的名字乃似玉美石。
玉,乃石中之精。
可似玉之石,纵然再美,再难得,始终比玉轻贱。
嘲讽,话中藏话,拐弯抹角?
“陆姑娘博学,岂会不知‘玹’、‘玗’二字,皆非玉,乃石。”玹玗声音轻柔,不以为然地浅浅一笑,可眸底却闪过一丝媚寒幽光。
午后畅春园外骑马,是在给铃兰提个醒,若要伴在君王侧,没有惑心的能耐,就老实做朵柔弱娇花,安安分分在红墙里待着,说不定终有一日能得君王几许怜惜之情。
嫉妒之心,在紫禁城内,无分后妃或宫婢,哪个女人会没有?可若学不会掩藏,就会成为夺命利刃,在不知不觉中被自己的嫉妒之心害死。
弘历有三宫六院,是命中注定,她管不了。
但是,凡太后安排的女人,她却不能不多留个心眼。
她不在乎是否会被分情夺心,只是要将这些人的妄念扼杀在萌芽之中,以免她们日后在宫中翻搅风云。
至于这个陆铃兰,看着娇柔温婉,心气却不是一般的高。
只可惜,伪装不够好,心计又浅薄。
眸光敛下之时,视线移向冷暖玉管紫毫笔,玹玗这才明白,佩兰真正的用意。
同为太后挑选的人,无论佩兰是不是仍愿为太后所用,都不会允许有另一个女人取代其地位。并非是弘历心中的情分较量,而是太后眼里的可利用价值,紫禁城内风云流转得太快,就算坐稳了贵妃之位,还有一条艰难的夺嫡之路呢。
贵妃送礼,别有用意;玹玗若回礼,就必得让其称心如意。
铃兰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她完全看不透玹玗,总觉得那轻柔浅笑下,隐藏着致命毒心。可为什么,就这样一个让人猜不透的女人,能得太后看重,皇上怜爱,和亲王疼惜?
夜清寒,春雨淅沥如丝,微凉的风,撩起窗前茜纱,一曲笛音悠悠传来。
“姑娘,这笛声是……”雁儿笑得有些羞涩,显然她知道笛声的来源。
“这样的夜,真是风雅。”玹玗推开平座门,伸手感受了绵绵如丝的微雨,笑着唤道:“莲子,把我的琵琶取来。”
焚香,临风而坐,纤指勾动琴弦,琤琤琵琶曲和悠悠笛声竟能配合的那般默契。
铃兰惊叹,世间真有如诗之夜,近在眼前,却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