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毓媞决定在畅春园过除夕,紫禁城里的情况就一概不问,还要于子安回宫传话,免除夕当日后宫女眷的请安礼。
就在皇太后上徽号大典的第二日,弘历就封钮祜禄?凌柱为一等公,其妻为一品诰命夫人,毓媞的兄弟姐妹也有加封。
除夕日清早,钮祜禄家有爵位封号在身者,都按品服大妆。毓嫣虽是外嫁女,但夫君亡故,又无公婆需要孝敬,以往过年都是伴在父母身边,这次也在受邀之列,所以大早就盛装妆扮,回母家和兄嫂弟媳一起前往畅春园。
虽然是太后举办家宴,但毕竟不是在钮祜禄府,毓媞的几位兄弟只能携正妻和嫡出子女赴宴,且在开席之前有些规矩还得遵守。
钮祜禄家的男子从大东门入畅春园,去韵松轩品茶,可在前湖区域游览,那边由于子安伺候;女子则从大西门入园,直接前往毓媞居住的集凤轩,玹玗主动提出要去迎接老夫人,永璜听到后也要跟着去,静怡同样闲不住,其实是想去看车队的热闹。
“论身份,你是敦肃皇贵妃的义女,怎么都算是半个公主,何必揽下这种奴才的差事?”候在大西门外,雁儿小声的在玹玗耳边嘀咕。
“不是有大阿哥和大格格陪着吗?”玹玗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清眸流盼地说道:“忘了,既然那老夫人要找能和我相提并论的女人献给皇上,我当然要让她好好看看我。”
“你这算是吃醋吗?”雁儿一怔,眼中满是迷茫不解,疑惑地问道:“那前两次你又躲着皇上做什么?”
“要我怎么回答你。”斜睨了雁儿一眼,虽未显怒意,却是低声娇斥道:“谁让你偷偷给小玉子递消息,还说我心情不好所以躲着皇上,大过年的,战事未平又出天灾,你这不是在给皇上添堵吗!”
雁儿正想辩驳,却见钮祜禄家的马车已至,便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望了望这一队伍,玹玗料想钮祜禄府的婢仆都在后面,而老夫人乘坐的马车已在大西门前停下,便让秋华、秋荷上去搀扶赫舍里氏下车。
“玹玗给老夫人请安。”玹玗笑盈盈地上前,只是微微一福身,显得既不失礼,又不卑不亢,眉宇间还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高贵气度。
见永璜和静怡还得跟在玹玗身后,赫舍里氏瞬间明白,无论眼前这丫头是何种背景,在宫里是没人敢视其为奴才,忙怜爱地笑道:“好姑娘,太后怎么让你亲自来迎接。”
“原本是太后想要亲迎老夫人,可宫中的规矩老夫人也知道,所以玹玗就带着永璜和静怡,替太后来大西门恭迎。”玹玗搀着赫舍里氏走在前面,引众人往集凤轩去。
雁儿将秋荷拉到一旁,低声说道:“姑娘清晨吩咐下,若你母亲也在随行之列,今日就不用伺候主子,伴在你母亲身边吧。”
“真的?”秋荷兴奋地瞪大了双眼,又回头望了望后面,果然看到母亲的身影。
顺着秋荷的视线望去,雁儿淡淡一笑,底气十足地说道:“你去吧,太后那边姑娘会帮你说话,好好孝敬你母亲一天。”
曾经,在景仁宫时,雁儿没少受这些钮祜禄本家包衣的气,不过时移世易,如今在玹玗身边她最大,就连秋华还要费尽心思的和她搞好关系呢。
集凤轩内,毓媞免赫舍里氏行礼,只说这里并非紫禁城,无需太过拘谨。
众姐妹、妯娌欢坐一堂,用茶点果品,说笑一阵。差不多快到午时,秋华进前问话,凝春堂那边酒戏齐备,不知太后想何时过去。
毓媞伴着母亲在园中游览了一番,刚到凝春堂归坐,凌柱就领着诸子弟前来参拜,毓媞一样免父亲行礼,只受了同辈和晚辈的礼。
礼毕,玹玗将备好的压岁钱捧出来,给同辈的荷包里装着十两重的赤金“寿”字;给晚辈的荷包装着二十两重的细丝银“福”字;赏给随行婢仆的荷包里装着十两重的笔锭如意银锞子。
除夕日毓媞也不想拘束众人,愿意听戏的就留在凝春堂,要聊天的爷们则返回韵松轩,余下好玩闹的小辈,就有玹玗带去桃花轩,或是吟诗作对,或是下棋弹琴,或是饮酒行令。
陆铃兰也在受邀之列,见玹玗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便有心一较高下。难得玹玗也肯奉陪,诗文是远不及玹玗,而真正让她觉得自惭形秽的,还是那三局玲珑棋,玹玗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全部解开。
各自行乐到酉时,才纷纷前往瑞景轩赴合欢夜宴,夜戏设在延爽楼,欢声笑语金鼓喧阗直到子时,又燃放过烟火,众人方才散去。
送赫舍里氏等出大西门,玹玗又到集凤轩陪毓媞说了好一会话,快到二更时,伺候毓媞就寝,她才返回观澜榭。
“没想到太后母家的亲戚,都有为姑娘准备年礼。”莲子捧着十几个不大的锦盒,之前她和雁儿偷偷看过,全是珠宝首饰。
不屑地瞥了一眼,玹玗淡淡说道:“一会打开看看,你和雁儿各挑一件喜欢的,就当是我送给你们的年礼。”
“还是算了,若是哪日我们不留神戴出来,让识得的人瞧见,不是自找麻烦吗?”雁儿摇摇头,微微举高手中的托盘,那些全是玹玗得的压岁钱。“比起华而不实的首饰,不如多分几个银锞子给我们,可好?”
“好,你们俩拿去分了吧。”玹玗大方的应下。
莲子惊讶地瞪大双眼,望了望雁儿手中的托盘,那里的银锞子少说也有百两,心中虽已雀跃欢呼,但还是不敢真的领受,暗暗打定主意,只拿一个荷包就好。
推门入内,屋里一切如常,只是爖火已尽。
“这是怎么搞的,早晨出门前我还叮嘱过小太监,屋内的爖火不能断,那几个东西准是灌了黄汤偷懒去了。”莲子气愤地皱起眉头,为明间多点了几盏灯,又道:“姑娘先别睡,我去取些银骨炭来,等屋里暖了,被褥上的寒气散尽在就寝。”
观澜榭没有地龙,又是临水的屋子,碳爖燃尽后没有及时补上,屋子里很快就会变得又潮又冷。
接过莲子手中的托盘,玹玗又叮嘱道:“除夕夜,他们偷懒也是难免,今夜先放过他们,明天再找来问,大正月里也别责罚,警告几句就是了。”
雁儿也放下手中东西,和莲子一起出去,不一会就抬回一筐银骨炭。重燃了明间的碳爖,正欲转身去寝室添爖火,可刚走到二楼,眼前所见让三人都愣住了。
弘历身着便服,坐在次间的罗汉床上,左手肘压着矮几,手掌扶着额头闭目熟睡,右手还拿着一本兵书。
李怀玉立在一旁,冲着她们无声傻笑,还哆嗦地搓着双手。
雁儿和莲子对望一眼,惊诧的向玹玗问道:“皇上怎么会在?”
玹玗忙将手指竖在唇前,示意她们止声,然后指向李怀玉,做了个手势让他出来,才低声对雁儿吩咐道:“你们悄悄进去,先把爖火添燃,别惊动了皇上。”
“知道了。”雁儿几近无声地应下。
雁儿和莲子蹑手蹑脚地入内,明明屋内又寒又冷,可她们都手心冒汗,想是做贼也没有这么难。
拽着李怀玉到楼下,玹玗冰冷的目光中蕴着薄怒,斥责道:“你脑子坏掉啦,屋子里那么冷,也不去张罗爖火。”
“姑娘,你这就冤枉死奴才了。”李怀玉苦着一张脸,也不敢抱怨,只能解释道:“皇上悄悄来的,我若出去一张罗,不就露馅了吗?”
“你……”玹玗正想责怪他,怎么也不拿床棉被给弘历披上,却听雁儿和莲子下楼。
“何苦怪他,皇上的命令谁敢不听。”给李怀玉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退到一边,然后又对玹玗说道:“姑娘上去吧,秋荷今日伺候在太后身边,不会回来的,我和莲子去把门窗都落锁,再不放外人进来。”
李怀玉正要脚底抹油溜到侧间,却被玹玗拽住衣领,瞪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雁儿,才道:“都是你们两个互通消息闹出来的好事,等明日闲下来,我再和你们算账。”
回到楼上,玹玗找出小炭炉烫了壶酒,把自己的锦被抱到碳爖旁的椅子上烘烤,重新添了个手炉放到弘历腿上,轻轻抽走他手中的兵书,执起他冰冷的手掌,覆到暖而不烫的手炉上。
室内只剩两盏残烛,不想打扰他休息,所以她没有添灯。
即使在这样昏暗的幽光下,她依旧能看到积在他眉目间的愁绪,纤指伸向那紧紧蹙着的眉心,多希望能抚去他心中的烦扰。
弘历缓缓睁开双眼,对上那澄澈的剪水幽瞳,近在咫尺的温婉脸庞,盛妆之下真有几分倾国倾城之姿。目光在她身上流转了一圈,唇角扬起微不可见的弧度,还好她平日不喜妆扮,不然会让他更头疼。
慢慢将手收回到胸前,他那深邃的黑眸仿佛能看穿一切,玹玗心中微怔,莫名的惶然萦绕全身,让她不安的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
退后了两步,玹玗赧然地低声道:“爷,没睡着?”
“为什么没戴?”弘历答非所问,视线在她的发髻上停留了片刻。
“啊?”这次她是真的没听懂。
低头看了看自己,今日她颈上戴着凤纹石金项圈,耳上是用傅海留给她的雨花石打造的金镶流苏坠,不过手上依旧是霂颻送她的素银镯,从来没有换过。
“是啊,为什么不戴上?”弘历噙着一抹淡笑,修长手指抬起她的下颚,温柔的迫使她与他视线相对。
他幽幽的眸光中仿佛蕴着惑心的醉意,玹玗想了半晌,还是不知道他没头没脑的话在问什么,从怀里掏出蟒纹佩,讷讷地说道:“有戴在身上啊。”
弘历定定地凝视着她,渐渐展开的笑意隐去了眉间不少愁绪,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的柔荑握在掌中,声音慵懒地问道:“康亲王福晋不是送了一套月光石打造的发饰给你吗?”
玹玗瞬间恍然,原来是她的闪避,和谟云的示好,让他误会了。
“我又不喜欢玉兰花,而且月光石也太招摇,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更不想让别人误会。”刚说完这话,却见他眼眸微眯,溢出淡淡疑光,玹玗想起头上的累丝嵌白玉发饰,也是玉兰花式样,便轻笑着实话说道:“我头上戴的这套发饰,乃镇国将军夫人所赠,这是姑婆年轻时候用过的,她老人家喜欢玉兰花。”
“圣祖宜妃……”弘历轻笑一声,问道:“她有没有告诉你,无论多玲珑剔透的心,在紫禁城内久了,都会渐渐蒙尘。”
“因为紫禁城里风雨飘摇,太冷。”果然,他总能猜透她的心思,轻柔一笑,说道:“争也好,斗也罢,所有的改变,都只为那一点暖意。”
“为什么总要把罪过都扣在男人头上?”弘历醇厚的声音中满是无奈。
“圣念无私,俗念藏私,君念之私,妾念存私。”玹玗抿出一抹苦笑,将金项圈取下,放在矮几上,略带几分幽怨地说道:“这句子是当年敦肃皇贵妃留下的,难道不是君心凉薄,才迫使妾心阴狠吗?”
她不懂,弘历想帮她找出幕后黑手,可以有很多办法,为什么偏偏要对恩爱多年的发妻下手。
为此她高兴不起来,似乎真切感受到了帝王的朝秦暮楚,如果今日为了她可以对付皇后,那有他朝是不是也会为另一个女人对付她呢?
情系帝王,这就是女人最大的悲哀。
“朕只是不希望皇后改变。”弘历眸光明亮地看着她,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以“朕”自称。“虽然,早在她登上皇后宝座之前,心性就已经变了,可朕还是希望她能收手,不要发展到,朕不得不亲手撕掉她伪装面具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