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荃蕙是承乾宫主位,皇上册封的娴妃,玹玗自然会礼貌相对。
转头的刹那,玹玗脸上怒气敛尽,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绽放出柔和的笑意,三两步至正殿门前,福身一礼后才轻声说道:“娴妃娘娘抱恙,惊扰娘娘清心静养是玹玗的错,还望娘娘见谅。”
“玹玗妹妹这是哪的话。”荃蕙淡淡笑着,避重就轻,却又点明中心地说道:“我的乳母是一时情急,才会不知礼数拉扯妹妹的衣服,妹妹既然罚过,不如就此算了,何须惊动到内务府慎刑司。”
余嬷嬷责打莲子,她也知道,只是平素很少过问,反正打骂奴才在宫中也是常有,且莲子向来柔顺,余嬷嬷每次不过几藤下去便失了兴致,最多就找些麻烦变相惩罚。以往莲子都是逆来顺受,今日一句一顶确实不寻常,偏偏玹玗又来的这般巧,看样子是早已谋划好的戏码。
虽然荃蕙和玹玗几乎没有相处过,但在宫中时日久了,加之余嬷嬷的刻意打探,她也清楚玹玗的为人处事。把那罐香膏还给她,玹玗只是表明不会与她计较,却并未说肯饶过余嬷嬷,今日事件仅仅为引火点,玹玗是想借莲子和余嬷嬷清算新仇旧恨。
可如果真的被送入慎刑司,清查出来的罪名就不单是责打无罪宫婢这么一条,堂堂娴妃的乳母,无论余嬷嬷是被杖责还是被轰出紫禁城,她在宫中固然抬不起头,也让那拉府颜面尽失。
所以,明知道会惹麻烦,但余嬷嬷她必须保。
“娴妃娘娘是承乾宫之主,玹玗本应该听从娘娘的命令,可是娘娘的乳母如此嚣张,且完全不知有错,玹玗身份卑微,不敢在这里指手画脚,所以只能交给慎刑司。”玹玗轻言细语地说着,忽然幽眸一寒,在荃蕙耳畔低声说道:“玹玗提醒过娘娘,在这紫禁城里,无论是何种身份,奴才惹下大祸,主子也会跟着受罚。”
听到这种挑衅的言辞,若是旧日在那拉府,荃蕙早就一耳光扇过去。
但此刻却忍下了,因为她不能和玹玗公开为敌。
虽然知道太后和皇上是面和心不和,可在紫禁城里,要维持表面风光,却只能靠着太后,因为她的夫君,从头到尾都视她为无物。
承乾宫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荃蕙没料到向来顾全大局的玹玗这般不依不饶,似乎有心要置余嬷嬷于死地而后快。
眼中浮着薄冰,荃蕙看了看玹玗,然后慢慢移动视线,纤细的手指指向余嬷嬷,眼睫微微轻颤,半晌才启清唇,命令道:“跪下,掌嘴!”
虽然余嬷嬷在那拉府也是下人,可作为荃蕙的乳母,从来都是劝教荃蕙,还从未受过如此大辱。可抬眼望着荃蕙现在的模样,显然已受到玹玗的威胁,不忍心令其为难,只能缓缓跪下,左右开弓地掌刮自己。
“娴妃娘娘何苦为个奴才动私刑,损害自己的名声。”玹玗迎上余嬷嬷怨恨的目光,已到此时还不知收敛,可就别怪她不客气了。“虽说是娘娘母家的奴才,但既已入宫,又在会计司入册,领内务府俸禄,那怎么算都是宫中奴才,处置起来也得按照宫规进行。”
面对咄咄相逼,荃蕙骨子里的骄傲重新被牵动,冷笑着哼道:“本宫一会就去太后跟前请罪,本宫责罚奴才是否有错,太后自会定夺。”
荃蕙冰凝般的双眼,对上玹玗那仿佛能绽放着曼陀罗花般的幽眸,无形的风暴就在相交的目光中酝酿,承乾宫的院子异常安静,好像任何一个声音,都会成为掀起战争的引火点。
“哟,这大清早,承乾宫出什么事了?”略带尖锐的声音从承乾门外传来,内务府太监总管单庆吉突然出现,身后还跟着两个徒弟。
总算,僵凝被这阴阳怪气的声音平静解除,且什么不好的事都未发生。
单庆吉走到荃蕙跟前,极为敷衍的请了个安,这行为就像是宫里的缩影,除了承乾宫之内的奴才,外面各处总管,都没把这位娴妃放在眼里。
“奴才不懂事,娴妃娘娘正在责罚。”玹玗转过身,代替荃蕙回答了。
“难怪刚到履和门就听喜鹊叫,原来是玹玗姑娘在这里。”单庆吉这看似讨好玹玗的话,无疑是在荃蕙心上狠狠扎了一刀。“奴才听说慈宁宫人手不足,宫婢一时间供不上,姑娘瞧瞧奴才那两个徒弟,可还配在慈宁宫当差?”
“单总管调教的徒弟自然是好,可太后身边缺的是宫婢,他们还是先跟着单总管,反正刚才已向娴妃娘娘讨要了莲子。”玹玗柔柔一笑,声音极为平和地问道:“单总管来此,可是有要事?”
“没什么,奴才在缎库监视几个小的清点衣料,有小太监来报,说听到承乾宫有争吵声,所以让奴才过来瞧瞧。”不相干的话说了一大堆,单庆吉才转头看看还在掌嘴的余嬷嬷,又对荃蕙说道:“娴妃娘娘,这些嬷嬷们不好,哪用得着劳娘娘动气,交给奴才押去慎刑司,按宫规处罚,自会让她长记性、懂规矩。”
荃蕙冷眼瞥着他,淡淡地说道:“不必了。”
“单总管有所不知,余嬷嬷是娘娘的乳母,当年随嫁入宫,并未受过会计司的调教。”这话说得非常刻意,玹玗嘴角勾起,眼底透出深深笑意,因为她知道单庆吉为何来此。
“既是这样,那还交由娘娘管教吧。”单庆吉微微一礼,表情冷漠地说道:“看来承乾宫也没什么大事发生,奴才就先告退了。”
临走前,他朝玹玗一笑,似有暗示。
“搅扰了娴妃娘娘这么久,玹玗也告退了。”单庆吉前脚离开,玹玗就寒声开口,且完全不给荃蕙拒绝的余地,又对秋月招手,还略带暗示的补充说道:“今日玹玗是受太后派遣,专程将这把妆镜送来承乾宫,娴妃娘娘颖悟绝伦,自然会明白太后的意思,就不由玹玗多嘴了。”
说完,玹玗福身一礼,又走到还在掌嘴的余嬷嬷面前驻足,居高临下地望着,见其嘴角渗出血,两颊又红又肿,冷然一笑,低声地说道:“你毁了我阿玛的遗作,这算是小惩大诫,宫中时日长着呢!”
虽然这声音极轻微,可身后的安禄却听得清楚,不由得轻颤了一下。
玹玗大步走出承乾宫,安禄低头跟着,雁儿也拉着莲子紧随其后,四个人就这样不由分说的离去。
荃蕙没有阻拦,也知道拦不住,可她尚未察觉,身旁的秋月嘴角正勾其一抹浅笑。
刚踏出广生左门,就见单庆吉拘着笑,端端正正候在门边。
玹玗瞄了一眼身后的安禄,笑问道:“单总管等在这里,可还有事?”
“刚刚承乾宫那气氛,奴才也不好说话。”单庆吉从小徒弟手中拿过一册清单,恭敬地递给玹玗,说道:“刚到一批贡缎,虽然皇上还未发话,但奴才想着怎么都该让太后先挑选,可连日来太后抱恙,奴才也不敢去慈宁宫搅扰,就有劳姑娘把清单递给太后,若有能入眼的,圈出名字来,奴才派妥当的送去。”
“单总管费心了。”玹玗接过清单,随手翻看了一下,低眸笑道:“衣料还得实物放在眼前才好挑选,太后喜欢庄重颜色,端庄高贵的花样。依着我的意思,不如按照太后的喜好,捡出几匹上品送到慈宁宫给太后过目。”
“还是姑娘的主意好。”把清单册子丢还给徒弟,单庆吉又吩咐道:“你们两个赶紧去缎库,把这批贡缎的上品都搬出来都送去慈宁宫,但取掉那些颜色粉嫩和绣花小气的。”
玹玗淡淡一笑,顺势说道:“安禄,你也跟去。”
今天单庆吉出现得太巧,以前他们毫无交情,可在承乾宫内,无论是表情还是言辞,他都没有偏向娴妃,而是偏向她这边,必定是有人吩咐过。
安禄走远后,玹玗从身上取出一个绣袋,里面装着十两碎银子,塞到单庆吉手中,笑道:“单总管别嫌弃,我月俸有限,只当是请你喝酒。”
“真是折煞奴才,可姑娘这样说,奴才只能厚脸皮收下,不然就成奴才狗眼了。”单庆吉虽是内务府太监总管,可十两银子的赏赐,在宫中也不算少,何况办好这份差事,另外自有一份厚赏等着他。“姑娘放心,清早和亲王就交代下,今日不管承乾宫闹得如何沸反盈天,都与姑娘无关。”
“五爷只是一句闲话,倒是劳烦单总管了。”玹玗刻意不避讳称呼,让宫里的奴才都知道她和弘昼走的近,也算是不动声色的警告。“不过说到劳烦,还有一件事单总管得留心。”
“姑娘只管吩咐。”单庆吉卖乖讨好地额首,缓步跟在玹玗身后走着。
玹玗勾着浅笑,其实也没什么吩咐,不过卖个人情给单庆吉,朱唇轻启,柔声说道:“再有一年不到,就要为大阿哥挑选跟班,宫里的规矩,跟班的年纪不比皇子大,以免太有主意带坏皇子。可小太监门都是七、八岁净身,挑给皇子使唤的,既要年纪小,又要懂事乖巧,听话之余还得有分寸。大阿哥虽不是嫡出,可太后宠着,皇上疼着,又继在贵妃娘娘膝下,给他挑人可得费心些。”
“多谢姑娘提点。”单庆吉千恩万谢地作揖,又道:“瞧奴才这糊涂脑子,怎么就疏漏了这件事,还好姑娘心疼奴才。”
弘历疼爱嫡子永琏众人皆知,以前对永璜关怀总是会比永琏少些,可自从敏芝病故,他对永璜却上心了许多,或许这就是愧疚之下的弥补吧。
单庆吉又说了几句感谢卖乖的话,眼看已经走到咸和左门,便称要亲自去缎库把关,免得徒弟挑了不好的衣料,惹太后烦忧。
待其走后,憋了许久的莲子才怯弱地说道:“多谢姑娘今日救我出来,可娴妃娘娘说了,会亲自去向太后请罪,奴才怕她会混淆是非,说出对姑娘不利的话,奴才不过贱命,不敢让姑娘如此冒险。”
“瞧你这话,当年挑选你们进兰丛轩,姑娘就有言在先,只要你们没有坏心思,就会护着你们直到离宫为止。”雁儿低低一笑,抢先说道:“其他的人都妥善安排了,难不成还能留着你在承乾宫受罪,只是碍于娴妃娘娘的身份,才拖到今天。”
“我知道姑娘心疼我,所以才担心给姑娘招惹麻烦。”莲子眼眶发红,可见玹玗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又道:“娴妃娘娘的父亲可是官位在身啊。”
“这会儿承乾宫都还没人出来,有什么好担心的?”穿过近光左门,玹玗将视线移向日精门,笑道:“等娴妃见到太后,咱们该请罪、该诉委屈、该告状,什么戏码都演完了,我还怕她不去太后面前告状,没法让我一劳永逸呢。”
她身上的腰牌可在宫中自由行走,进日精门穿过乾清宫,出月华门就正对着遵义门,她和雁儿出入养心殿也没人敢拦。
可荃蕙作为妃子,要去慈宁宫请安,却需由御花园绕行,入咸和右门,经过养心殿后面,出崇禧门到慈宁宫区域。但玹玗只要一回去,就会命小安子把慈祥门关上,荃蕙就还得绕路,走慈宁宫正门入内。
所以说,等荃蕙见到毓媞时,玹玗早就把戏都演完了。
民间有句俗话:打狗也要看主人。
如今身在紫禁城,余嬷嬷的主子是荃蕙,而站在荃蕙身后的却是太后。
要彻底打压余嬷嬷,首先得制服其主,玹玗和荃蕙没什么恩怨,也不欲为难一个毫无地位的妃子,可若是荃蕙自己脑子不清,那就不能怪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