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清晨,朝阳总是来的特别迟,灰蒙蒙的天空压抑着人心。
西华潭边凛冽的寒风撩动柳条,扫落万千凌霜冰花,惊得鹤鸟展翅飞出芦苇荡,白皑皑的积雪中,在风中摇动的微黄芦苇更显沧桑。
撑着殷红地画白梅的油纸伞,孤身站在通往团城的石桥上,远眺远方那片寂寞的湖景,枯萎的莲蓬静静倒在冰雪上,失去了它该有的风情,却让人看得入神。
那是冰霜下的傲骨,至死都没有没于水底,陷入深深的淤泥。
昨夜折腾到三更过半,但今晨玹玗依旧早起,一切都很平常相同。
秋华不在宫中,所以调派秋荷和雁儿去毓媞跟前伺候,昨晚在东稍间窗户上遗留下的破绽,就得交给雁儿处理,虽然担心却只能选择相信。
忽然,一把偃月戟直取玹玗后颈,却见她毫不惊慌,只是微微侧目。旋身的同时,右手一转,伞飞落桥下,柄仍然在她手里,亮出伞中短刃,准确的拨开戟尖。使偃月戟者比她的力道大多了,戟稍微偏向左方又迅速横扫回来,仰身闪避的瞬间,右手中短刃飞出,直向对方的腕部而去,可左手已从靴中拔除匕首,由下往上抵在对方下颚。
“不玩了,你怎么都使阴毒招啊。”谟云收回兵器,用戟将掉落冰面的伞挑了起来,捡起短刃入鞘,笑容可掬地上前两步,说道:“这可真是好东西,哪来的?”
玹玗接过伞撑着,眼底透着淡淡笑意,若不是雪地上满是杂乱的脚步,没人猜得到他们刚刚对招。
“皇上前几日赏的。”玹玗先解了他的好奇,又凉声说道:“还说我使阴招,你刚才那一回扫,我若是反应慢一点,恐怕就得落水去做芙蕖来年的养分了。”
“就是知道你能躲开,我才横扫回来,可你短刃飞出是直取我的手筋呢。”谟云像是在抱怨,可嘴角却微扬着。
玹玗盯着他,轻笑道:“咱们过招也不是第一次,刚才我已经故意偏了,若真想下狠手,就直去中府穴,一劳永逸。”
“我可是让着你的,不然能出这么多破绽!”谟云自幼长在军营,岂能拉的下脸,在一个女孩子面前认输。
“是,谟云公子承让了。”玹玗微微一福身,又从袖中取出一张笺子递给他,说道:“上次见到嫡福晋,听她说起想找妙篆香的配方,前日翻香谱的时候正好看见,所以抄写了下来,你一会让小厮带回去。”
“费心了。”谟云把偃月戟和香笺都交给站在桥头的小厮,低声嘱咐了几句,又转头对玹玗说道:“下次要发呆别在桥上,若是遇到歹人,刚才你就死定了。”
“不无聊啊?”玹玗微笑道:“这里是紫禁城,大清早哪有什么歹人。”
“就是紫禁城才歹人多。”谟云眉头微蹙,撇撇嘴,毫不隐讳地说道:“和亲王找人保护你,还不敢用宫里的侍卫,得从康亲王府我的近身里挑,可见那内宫墙里面是何种情形,你自己小心着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来乾清宫找我。”
“玹玗在此先谢过了。”玹玗微笑着额首,听到寅正一刻的钟鼓声传来,提醒谟云道:“公子这几天早班,今日又已迟了些,还不快点进去,虽说今晨不开朝会,皇上还是会去乾清宫处理政务,你可得赶在皇上前面。”
“行,那我先走。”谟云先是愣了愣,随即绽开笑容,转身快步往西华门去。
小半个月前,玹玗遇到谟云在团城练剑,一时兴起和他过了几招,谁知都演变成一起练功的约定,但凡谟云当值早班,就会相聚在团城对招。
不过玹玗有恩旨可以在西华潭边骑马,但谟云却不行,所以平日一起练功后,玹玗骑玉雪霜在潭边遛两圈,谟云则去乾清宫当值。
不过今日这时辰,玹玗也该返回慈宁宫,但紫禁城里人多眼杂,为保各自清白名声,还是分开走比较好。
而就在不远处的福佑斋,弘历和弘昼刚踏出院门就听见有兵器相击的动静,寻音望去,弘历不禁蹙眉,弘昼则是等着看好戏的不以为然样。
“那边是玹玗和谟云。”弘昼嘴角噙着笑,煽风点火地说道:“两个孩子年纪相当,兴趣又有颇多相同,能伴在一处是好事。”
昨晚弘历出现在福佑斋,他就想到了这件事,故而今晨不开朝会,依然大清早拉着弘历离开,就为看看弘历见到这一幕后会有什么反应。
说不摆布玹玗的未来,让她自己选择,他才不信。
从小到大,虽然弘历总是温润如玉的君子样,但他却深知其性子有多倔,但凡喜欢之物千方百计都要到手。
弘历对玹玗早就不是兄妹情那么简单,可玹玗心里怎么想呢?
紫禁城是很多女人的噩梦,玹玗若留下,日后漫长的岁月里,会夹在皇上和太后之间为难,若是毫不顾忌毓媞,早晚会落得敏芝那样的下场。如果对紫禁城毫无眷恋,只想报仇后离开,就还不如早些嫁出去,她和弘历的心上也少一道伤痕。
且他记得涴秀说过,不希望玹玗被困在高深红墙内。
只为这一点,他也必须做点事。
“你早知道?”半眯着眼睛望着弘昼,弘历眸光中透着危险的寒意。
“上次带玹玗和永璜去康亲王府,逛到演武场,谟云玩了几招偃月戟,没想到玹玗丫头也会。”看了弘历一眼,弘昼又将视线移向团城,话中有话的反问:“她没告诉你?”
“偃月戟……”弘历嘴角的弧度似有讽意,望着渐渐靠近的谟云,沉吟道:“谟云功夫不错,和他一起练功对她有益。”
弘昼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故意说道:“那次见康亲王的嫡福晋甚是喜欢玹玗,说不定心里已盘算着去求太后,且玹玗和谟云相处得不错,指不定也会答应,到时候皇兄预备怎么做?”
神情淡然地睨了弘昼一眼,弘历没有回答这问题,可俊毅的面孔沉凝了许多。
虽然许诺过会让玹玗自己选择,可心底却升出一股征服她的念头,或许这就是他骨子里的倔强,天性就是不会服输。
他要留玹玗在宫里,就要她心甘情愿的自己留下。
远远的,谟云已经见到弘历和弘昼都站在福佑斋门外,连忙小跑几步上前请安。
弘历以惯用的平淡神情望着谟云,似笑非笑地说道:“和女孩子过招,总要让着些,若是伤着她,朕不过问,太后也不会轻饶了你。”
没料到吃醋也能拐弯抹角,弘昼眸倏然瞪大双眼,闪过一丝错愕的笑。
“臣还真没见过像玹玗这样的姑娘,若能上战场,定是巾帼不让须眉。”谟云胸无城府的磊落一笑,又滔滔而言,“旧年春搜时,第一次见她上马的姿势,就让我惊叹不已。咱们旗人姑娘能骑善射并不稀罕,但她那种跃身上马可是军中的模样,武将家庭出生的女孩子就是不凡。可跟她对招头疼些,以前在定远营时,和硕特额驸演示过海殷大人的剑法和偃月戟招式,我虽学得不精,自问还算熟悉,而玹玗不知道上哪学来的阴招,但凡使用短刃,就专攻人手脚筋脉。”
加上这一桩事,弘昼终于忍不住嗤笑出声,叹道:“看来是涴秀教的,以前和她一起练功,我也没少吃亏。”
谟云越是说得兴浓,弘历的眸底就越黯寒,不过脸上始终挂着轻忽的笑意。
“你先去乾清宫吧。”弘昼心里觉得好笑,果真是军营中长大的孩子,什么事都直来直去。“我和皇上还有些事,要晚些才过去。”
谟云一礼,转身离去,全然没察觉,他无意中透露出对玹玗的喜欢,已经在弘历心里敲响警钟,也还不知道从今日之后团城将不再有兵刃之声。
待谟云走远,弘历挑眉问道:“五爷还有什么事啊?”
“我没什么事,应该是皇兄有事,臣弟帮忙开口而已。”弘昼玩兴浓郁,把下颚靠在弘历肩上,一副小孩子撒娇的模样,指了指远处的石桥。“皇兄应该有话要问吧?”
弘历侧目,扬扬眉笑道:“和亲王你这样有失体统。”
“臣弟先行一步。”撞了撞弘历的肩,爽朗的笑声随风而去。
清晨静谧,踩踏积雪的脚步声本不容易被忽略,只是玹玗站在飞雪下,出神望着那渐渐被素白掩埋的莲蓬,心底有股难以言喻的沧桑酸楚。
忽然,一阵强风刮过,她才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微微一愣,将手中的伞举高,唇畔溢出淡淡的笑意,柔声问道:“爷怎么来这边了?”
“昨夜歇在福佑斋,出门时听到声响,原来是你和谟云。”不想让她举得手酸,弘历索性接过油纸伞,与她面对面站着。“你昨晚应该没睡好,还大早起来,是因为和谟云有约。”
玹玗愣愣地望着他,半晌才低眸轻笑,摇头说道:“不是没睡好,是根本就没睡过。”
“想办的都办了?”弘历没有直接问,又叹道:“以后危险的事情,少涉及自身,慈宁宫可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
恬静一笑,她懂,他想说的不是慈宁宫不简单,而是慈宁宫的人不好对付。
“有爷相护,我不怕。”玹玗抬头,依然浅浅笑着,声音更轻柔了几分,“昨晚慈宁宫连个侍卫的影子都见不着,莫不是偷懒去了?”
“他们尽忠职守,岂会偷懒。”他故意安排,如果毓媞心疑有人装神弄鬼查问侍卫,最后得到的答案,只会是落实鬼神出没的猜想。“想来这会儿,慈宁宫已经乱作一团,今日是不会安宁。回去照应一下,然后去养心殿,小玉子早已把西稍间整理出来,在那边休息,晚上陪爷用膳。”
“好。”玹玗低低地应了一声。
“走吧。”弘历牵起那冻得微红的手,举着伞和她并肩而行。
雪越下越大,已经看不见十步开外的东西,玹玗也就不觉什么。快到西华门前,因想着守卫众多,怕惹来不必要的流言,她试图抽手,弘历也任由她挣脱,只是下一刻,就直接揽上她的肩,且力道让她无从闪躲。
含笑侧目看向她,弘历又冷眼扫过那些侍卫,众人都纷纷低头退开。
从武英殿以西绕路走到右翼门外,弘历把伞还给玹玗,望向身后经过的地方,叮嘱道:“你从慈宁宫花园回去,如果在语花楼后面没有遇到欢子,就稍等片刻,从你早上出去到现在,慈宁宫一切动静他都会告诉你。”
玹玗眸底闪过诧异,随即便敛眸一笑,能知道慈宁宫的动静,必然是有暗线通报,迟疑了片刻,还是低声问道:“爷,张保和陈福谁能留?”
“你觉得谁能留?”弘历眼眸微凝,嘴角含笑的反问,又道:“养心殿的人迟早要修剪,但目前时候未到,还要做的不留痕迹,交给五爷就好。”
说话间已有一队侍卫经过,玹玗不便多留,转身往慈宁宫花园走去。
还未到语花楼,就见欢子迎面而来,玹玗也没时间寒暄,直接询问。
欢子并不清楚其中内情,只是复述李怀玉交代的话,说太后称慈宁宫丢了一件很要紧的东西,现在正下令各处翻找, 所以让她快些回去帮忙。
站在长信门内往外瞧,慈宁宫人来人往,果然已经乱套。
看来弘历早已算到她的每个步骤,所以才会让欢子来传信,如果雁儿没能把窗闩落好,或行事途中出了岔子,恐怕会要她弃车保帅。
但此刻,她最担心的还是东稍间暖炕下的密道,若被发现,曼君就会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