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至语花楼,已依稀听到锣鼓声传来。
荃蕙紧紧捏着手中的瓷罐,心跳比铿锵的鼓点还快,站在长信门内迟迟不肯举步。
“娘娘,你怎么在大雪天里站着?”秋月取了东西回来,见荃蕙两眼发直,担心是恍惚病又犯了,只得不顾尊卑地推了推,说道:“太后那边都已开锣,娘娘还不快去陪着。”
抬眼望向语花楼,荃蕙心里并不是害怕,只是有些发虚,脑海中响起出嫁前母亲的叮嘱,也知道余嬷嬷是为了她才会下此黑手,可就如母亲所说,余嬷嬷确实目光短浅。
“本宫觉得身体不舒服,恐怕不能去太后跟前伺候。”说此话时,荃蕙脸色已有些发白,棉手捂中还藏着瓷罐,她得尽快处理掉,不方便去那边听戏。“你把香膏送去,若太后问起,就说本宫身子不适,先回承乾宫去了。”
“娘娘不妨多站一站,奴才把东西送进去,然后陪娘娘一起回承乾宫。”虽然荃蕙不得宠,可若是回宫路上出现差池,秋月也是难逃罪过。
“不必了。”荃蕙想着要回去和余嬷嬷详谈,秋月在承乾宫,反而会碍着她们说话。“太后身边人手不够,你暂时留在这边伺候,等夜里散了戏再回来。”
秋月微微额首,虽然还是有些担忧,可当主子的发下话,就算出事也怪不到她头上。
严守规矩,绕着大圈返回承乾宫,荃蕙只觉得脚步虚浮,就怕手中的东西掉出来,被人见着生出疑惑。
而承乾宫内,余嬷嬷也是坐立难安,秋月刚才回来只说要香膏,又简单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猜到玹玗识破了伎俩,所以故意在毓媞面前演戏,但她怎么都推算不到这戏会是怎样的收场。
“小姐怎么独自回来了,秋月怎么没跟着?”心乱如麻时蓦然抬眼,惊见荃蕙冷着一张脸步入寝殿,余嬷嬷局促难安地问道:“不会是被太后请回来的吧?”
茫然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荃蕙斜睨着余嬷嬷,良久才寒声说道:“妈妈,你可是我的乳母,你若惹出大祸,我也会被连累得万劫不复。”
“难道那丫头在太后面前告状了?”余嬷嬷瞿然睁大双眼,仓皇不定地在屋内踱步,嘴上还抱怨道:“小姐,那润体膏是外面制的,只要你咬死不承认,谁能查得出来。”
荃蕙沉着脸,把手移除棉捂子,瓷罐重重地放在桌上,漠声说道:“东西玹玗还给我了,并且毫不留颜面的警告我,让我管好身边的人。”
“她应该知道小姐最得太后疼爱,所以不敢无凭无据妄言。”余嬷嬷松了口气。
“疼爱!”荃蕙冷声哼笑,怆然地说道:“太后当初为什么选中我,我心知肚明,如今得不到皇上宠眷,太后还有必要疼爱我吗?”
余嬷嬷并不在意荃蕙的态度,只是心怜地劝道:“有妈妈在,就算拼了老命,也会帮小姐获得圣宠。”
“你什么都别做,就已经是在帮我了。”猛然挥手,桌上的东西都被拂落在地,荃蕙闭了闭眼,警告道:“这里是紫禁城,不是我们府上,你一手遮不了天。”
她陪嫁妆奁入宫时被仔细的登记在册,就算不是毓媞当众询问,但是面对玹玗,她都必须承认。
这次是玹玗有心放她,否则以玹玗的心机,和在太后跟前的面子,完全可以先哄着毓媞使用毒香膏,等出了问题再交由弘历去查,那时候她和余嬷嬷都会被挫骨扬灰。
余嬷嬷低着头,愧疚却不知错,叹道:“这次是我疏漏,没想到那个丫头看着年轻,心计竟然这般深沉,下次一定不会让她逃过。”
“你还想有下次?”荃蕙狠狠瞪了余嬷嬷一眼,怒斥道:“你没听到冬月初三那日的传言吗?皇上那样宠着她,你还敢对她下手,是想让我跟着陪葬!”
“妈妈是在为你好。”余嬷嬷缓缓蹲下身子,收拾掉落满地的物品。“你不也在担心,万一皇上真把她留在宫里,以后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是,我是瞧见皇上看她的眼神与别不同,我是担心她有朝一日会成为帝妃,可你也没必要去下这种狠手。她是女孩子,若皮肤被毁,这一辈子就彻底没有指望了。”旧日在家中,荃蕙就颇为腹诽母亲的手段,沉吟道:“你帮着额娘对付我阿玛的侍妾,死的、伤的、残的、还有无法生育的都出现过,可我阿玛依然有十三房侍妾,我额娘也不过是徒有名分的正房嫡妻。”
想要牵绊男人的心,从来都不该在女人身上下手,侯门公府尚且妻妾如云,何况是九五之尊的后宫。
弘历仅是王爷时,年纪轻轻便已有九房妻妾,她是第十个嫁给弘历的女人,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自古以来,君王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作为天下之主,凡心中喜欢就能揽入后宫。
虽说大清祖制汉女不许选秀,但只要君王心念一动,就可特赐旗籍。
当年康熙帝的后宫,就有不少未能记录在册的汉女,只是不在八旗,不许生育而已。
荃蕙是听到宫中有谣言,说雍正帝的遗训,不许郭络罗族的女子入宫为妃,可弘历从登基以来,就根本没把雍正帝遗训当回事,连胤俄、胤祯都敢放,连曾静都敢杀,日后要纳玹玗为妃,也无人敢反对。
但若真到了那时,要去争、要去斗的也该是皇后和贵妃,她区区娴妃算什么。
这几日皇上恩泽六宫,只有她被冷落在旁,大病初愈时连毓媞都来探望,可弘历却不闻不问。
余嬷嬷去暗害玹玗,实属多事惹麻烦,倘若她无法解开弘历的心结,就算东西六宫损尽,就算毓媞以太后之名把后冠带在她头上,她依旧也只是活在冷宫中的女人。
深宫之内,被君王不待见的女人只有一条出路,那就安守本分,期望终有一日能有圣心转圜之时。
女人之心,柔韧似蒲草,却被男人所惑,为情而殇。
这样的悲凉,宫里宫外都有。
红墙高深幽寂,从来都不是所能眼见的那一片,而是隐于男人心中的那一道。
冬至日昼短,申时过半就已开始日落。
外南城,昼暖熏香前两进院落热闹如常,后院却是冷冷清清。
熏香阁内放着大大小小的箱笼,让婢女给屋内多添了几盏灯,茹逸继续看着手中清单。
“和亲王果然今非昔比,这些都送到外宅来了。”云织没有惊动任何人,就悄然出现在茹逸的房间。
“是礼,却不是收,而是送。”茹逸微微侧目,仿佛都在她的意料之中。“琼音要随延丕勒多尔济潜回库伦,这些东西是给他们所准备。”
弘历是个信守承诺的君子,但初登大宝,内忧外患自身尚未顾及过来,暂时不可能帮延丕勒多尔济夺回汗位。且很多事情还需里应外合,想重掌大局必先收服人心,弘皙的那番手段可以借鉴,所以茹逸为他们假造身份,以皇商的名号重返土谢图汗部。
且近一年的时间,弘昼仍然没有放弃寻找涴秀,他们返回大漠后也能帮着打听。
“大冬天里回去?”听过琼音讲述上次的暴风雪,云织才会觉得诧异。
“天气越差,对方的眼线反而越少,于他们而言是有利。”茹逸淡淡一笑,斟了茶递给云织,笑言问道:“后院的围墙最高,你也是从最困难的地方翻进来,并且未惊动府内外的任何人。”
云织浅浅一笑,幽幽小啜了口茶,才道:“你这宅子外面有三拨人,我若不躲着点,不是给云绣惹麻烦吗?”
弘历登基以后,弘昼这所外宅就不再是秘密,且此处离正蓝旗营房不远,和亲王的命令,要正蓝旗多照应着,谁人敢不听呢。
可是对弘皙而言,茹逸仍然是心腹大患,誓要找机会除之而后快。
还剩下一拨人,恐怕是来自粘杆处,弘历信得过弘昼,却信不过茹逸,好似还在疑心涴秀未能返京,是茹逸暗中玩了把戏。
“绣儿去郑家庄了?”这倒是在茹逸的意料之外,原以为江平的事情,只有云织才会费心搏命的去办。
“早就说过,我比你更心硬,既然提得起,就一定能放得下。”灯下,望着茹逸略显憔悴的面容,云织长叹问道:“他有多久没踏进过这宅子了,你至今仍不是他的女人,还打算继续等吗?”
在碧云寺的那些日子,云织算是彻底明白,情是求不来的,就像弘历对待玹玗的那份心思,江平不是没有,而是全给了云墨色。所以她清醒了,不再奢望,也就不再付出,继续留在彩云天戏班,仅是不舍和师兄弟妹们的情谊。
“最近一次见面是在端阳节后,他去正蓝旗营房调动人马,顺道过来提醒我少出门。”茹逸嘴角微微抿着笑,可眉眼间却尽是愁容,百般心伤都藏于眸底。“你不用劝,所有道理我都懂,就算我真能放下情爱,也仍有不得不留在他身边的理由。”
有时候,她反而愿意被弘昼这样对待,并且不哭、不闹、不言委屈。
女人,情难寄诉,才是最大的心苦;沉默无言,才是最深的伤痛。
悲凄至极,空余无尽哀叹,也就恸哭无声了。
弘昼的冷情,已将她的心魂逼至悬崖边缘,所以他感到愧疚,在物质上给她最大的满足,却不愿意再来。
是怕看到后院的布置触景伤情?
还是和弘历一样,也对她有所怀疑?
茹逸不愿意去思考,就这样安之若素,为自己的心,更为姐姐的命。
篱萱的身份早就暴露,至今仍能平安活在深宫,皆是因为弘昼对她的那点愧疚,哪怕弘历想将篱萱除掉,弘昼也会尽力相保。
说话间,婢女进来回报,称是有宫里的内监送来冬至应节的饺子。
饺子,原名“娇耳”,出自一味药膳:祛寒娇耳汤。
因为东汉医生张仲景舍药膳的事迹在民间广为流传,所以每逢冬至和大年初一,人们就会吃饺子以作记挂张仲景的恩情。
时光流转,千百年过去,恐怕只有学医者还记得这故事,但冬至日吃饺子,却慢慢演变成民间习俗。
紫禁城里,冬至这天御膳房会做“八财”饺子:芹菜馅的勤财饺、韭菜馅的久财饺、白菜馅的百财饺、香菇馅的鼓财饺、酸菜馅的算财饺、油菜馅的有财饺、鱼肉馅的余财饺、大枣馅的招财饺。
百姓家里吃饺子不过是意思,官家府邸会花心思多做几样,唯紫禁城才能做到齐全。
傍晚,弘历到慈宁宫与毓媞一同用膳,见玹玗似有心事,满席美食只略动了几下,于是让李怀玉吩咐内御膳房,准备几样当令的宵夜给玹玗送去,自己却破天荒的亲去承乾宫。
“馄饨、汤圆、汤红豆糯米饭,这些都是江南人冬至日的习俗。”雁儿打开食篮一看,宵夜竟是双份,想必是李怀玉的安排。“皇上似乎总喜欢送江南的东西给你?”
玹玗唇畔溢出淡淡甜笑,却没有解释,而是微敛眼眸冷声问道:“今晨我进入太后寝殿,你可细心留意那些妃嫔的神情?”
“娴妃娘娘看到那瓷罐后有些微惊,可先前我奉茶时,她却并不在乎我手上的香气。”早上出门前,雁儿按照玹玗的吩咐,藏了些末香在袖中。
纯嫔、仪嫔、和秀贵人看到玹玗手捧瓷罐出现后,都有特别留意寝室内的动静,而陈贵人和金贵人却在雁儿奉茶时,因袖中的香味而微微蹙眉。
闻言,玹玗的眸色瞬间冷黯,人这么多,也只能慢慢查。